人间染雪,天地尽白。
一夜恶战,甘人龙气息陡泄,整个人刹那如矮去一截,瘦下一圈,本是迫人的气态也没了,气势也弱了,老态尽显,步履踉跄。
陈拙与宫宝田杀声一吐,俱是目如冷电,脚下乘胜追击,一闪一掠,拳脚大开。
甘人龙神情狂变,避闪间两腮鼓荡,“咕咕”两声,竟又打算吞气入腹,成那钓蟾劲。
岂能如愿啊。
孙禄堂这时候横步而进,双拳展开一连串快攻,拳风如箭,冲人面门。
他此时此刻的状态有些微妙,眼皮耷拉,视线低垂,不观敌手,然双拳起落尽在封锁甘人龙的进退轨迹。
但他打的不是甘人龙,而是虚空,只对虚空起杀念。拳影笼罩,将甘人龙困在其中,如若动弹,便会首当其冲。
武夫之争,乃方寸之争。
而方寸之争有两层意思。
一层争打法,争脚下方寸之地;拳脚往来,于方寸间暴起杀念,招起招落,推肩接肘,辗转腾挪,起于方寸,落于方寸,亡于方寸,搭手见生死,抬脚论高低。另一层乃彼此心中的天地,争想法;人心方寸,却有无穷天地想法,拳脚之能便是练十年、百年,终究还得凭想法驭那攻守之道、方寸之能。
但甘人龙哪能不动,身后两侧,陈拙与宫宝田虎视眈眈,杀招迭出,他能凭先觉去避,却躲不开孙禄堂对这片虚空的杀念。
吞气之声戛然而断。
气息一断,甘人龙的眼底极为罕见的露出一抹骇色,为之动容悚然。
眼前人的身上明明察觉不到一丝杀机,却能让他遍体生寒。
而且此人的悟性也忒是超绝。适才还只是观他影动出拳,听他拳脚起落出招,可但凡因他起念,自是能先觉而避,也不算难以应付;但越往后打,这人的拳势路数便愈发没了烟火气,举手投足,竟然渐舍五感,无须去看、去听,而是对他所在的这片天地起杀心。
好想法。
人身心意,皆因五感而生,若五感屏蔽舍离,自是不会再起念想。
而孙禄堂便是将心中敌手无限延伸放大,大到连甘人龙也容纳进去,便是取天地为敌。
任其如何闪避,可天地不改,便难脱其形。
这是精神层面的升华,感天地气机,甘人龙亦在其中;在孙禄堂的心中,已没有他的存在,只有浩瀚天地,而他已微不足道。
不是通玄,却可敌通玄,武夫沉浸其中,成一种玄妙状态。
无念而动拳,意与天地争。
从今往后,此人便再无杀机了。
此等精神状态……
甘人龙瞳孔一缩,无来由的想到之前孙禄堂说过的一句话,“圣而不可知之之为神……”
他脑子里莫名冒出两个字来。
武神!!!
但甘人龙的面容转瞬阴沉可怖,这厮竟是拿他悟拳、炼意。
分神空隙,身后二人拳劲再至。
陈拙气息吞吐,如龙吟虎啸,随着胸膛剧烈的起伏,一呼一吸间,口鼻内俱是溢出一团团浓郁的白雾,水汽蔓延,在他眉睫上挂出一层白霜。
宫宝田也颇为狼狈,踏过火海,滚过冰霜,衣裳破的破、碎的碎,披头散发,血迹斑斑,但眼中璀璨神华却是不改。
今日必要斩这通玄老鬼!
而二人也都在暗自心惊,不愧是孙禄堂,半百的岁数,想是劲力早已通贯全身,打法也难逢敌手,精神意志千锤百炼,如今正是一朝勘悟。
此等状态恐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纵观天下也独此一份,从前未有,往后恐也不会再有了。
悟拳炼意,取天地为敌,凝“武神”之意。
好大的气魄。
二人一左一右,陈拙暗运“天罡劲”,体内残存的药力疯狂催动,气血震荡,雷音一响,已是将双臂抽出,打神鞭的崩炸劲力传于两只手刀之上,筋骨碰撞抖颤,十指似崩雷,打其要穴,攻其要害。
“啪啪啪啪啪……”
宫宝田则是缩身近地,连翻连滚,快如狸猫,同时肘掌交换,掌探股间,肘击其两腿腿弯,翻转如飞,快的人眼花缭乱。
如今甘人龙那口内息一泄,便没了卸力荡劲的能耐,若是挨上一下,已与常人无异。
甘人龙双拳一握,忙吞了口气,打的是五行捶,前脚刚一避开身后二人的杀招,后一脚眼前亦有拳影砸来,避无可避,用的也是五行捶。
但前者乃是太极拳的路数,而孙禄堂使得则是心意拳的招法;猴、虎、蛇、鸡、熊五大真形又兼之劈、崩、钻、炮、横五行拳,信手拈来,其势难挡,猿身一展,便是一记不见丁点杀机却又不同凡响的钻拳。
甘人龙立即架拳招架,打法一改,目光森然,又是金蟾派的一门捶法。
如意紫金捶!!!
双臂一振,好似化成钢鞭,塌下去的皮肉忽又撑起,含空的手心随着劲力的涌入,气血奔涌,蜷缩的十指登时粗壮起来,骨肉贴合,宛如没了指缝;乍一打量,双拳整个膨胀了一圈,当真握拳成锤,暗红如烙铁。
拳影一动,北风挤过手心,在那蠕动的筋肉挤压下生出一阵尖锐拳音,迎上孙禄堂的钻拳。
双拳当空碰撞,如天雷地火炸响。
他已是惊觉到了什么,索性气息一顺,身似杨柳臂如鞭,再无保留,连花拳的打法也融了进去,不再一味地避让,反而化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
而甘人龙想到的是那陆地真仙,攻则无所不中,守则无所不避;如今孙禄堂的打法已有几分极致攻伐的影子,拳势一落,无所遁形,竟和他们“通玄”的路数有互补之功,亦是克星。
此人竟是在这神州陆沉、武道没落之际,另辟蹊径,悟出了另一层独属于自己的精神境界。
大敌。
花拳,化也。
可作长拳,双臂亦能放长击远,软如棉,硬如铁,此刻运劲一动,两条胳膊时曲时直,曲转如意,一对重锤般的拳头推送往来,威能却是惊人,拳风轰隆隆碾过,听的人头皮发麻。
只是连番爆发,甘人龙的老态越来越重,脸上的皱纹也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在变多,或者说本来就有,重回原貌。
老东西这是要拼命了。
陈拙与宫宝田哪敢怠慢,怒目圆睁,口中气息吞吐如吼,冷风贯入,像是一把把刀子刮过喉咙,扎进肺腑,疼的冒血。
脚下一追,二人已是再提劲力。
不想那甘人龙这次非但没躲,更是暴起杀机,一双拳头摧枯拉朽,硬是以非要害处挨了孙禄堂一拳,转身借力朝宫宝田和陈拙砸来。
这一下来的突然,惊觉面前劲风袭来,宫宝田脸色狂变,迎拳招架,当空一撞,口鼻冒血。
一夜酣战,他早已几近力竭,不想这老不死的还有精气可耗。
眼看宫宝田就要丧命那恐怖捶法之下,陈拙双拳一攥,牙关一咬,径直拦截在宫宝田面前,迎上那两只硕大如锤的拳头。
四拳相对,陈拙亦是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嘴角见红。
他娘的,这老怪物还真是能熬啊。
好在他体内还有一些药力,但也岌岌可危。
见陈拙竟能硬抗自己双捶不退,甘人龙咬牙嘶声道:“你们以为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碍手碍脚,该死!”
说话间,他双臂忽闪电般向外平展,已是轮转出一圈,不但接下了孙禄堂的拳头,又回转砸向陈拙,双脚还不往腾挪闪避。
宫宝田缓了口气,眼神沉凝,忙向前弓步一进,替陈拙分下一拳。
如今怕是都到极限了,看那甘人龙飞快加深的老态,体内精气应该也所剩无几,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先杀他们两个,以求生路。
究竟谁生谁死?
拳风震动,二人尽是咳血,如受重击,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上退出三五步,一个半跪,一个软倒。
见宫宝田摇摇欲坠,陈拙红着眼哑声道:“撑住,这老东西也快熬不住了!”
孙禄堂眼皮急颤,似是惊觉二人凶险,已疾步来援。
“哈哈哈,今天你们都得死……”
甘人龙放声狂笑,声似夜枭,便要举拳再攻。
然,
“砰!”
一声枪响,笑声忽止。
那高台上,徐三爷手握洋枪,却没瞄人,而是朝天空放。
但就是这一枪,居然令甘人龙气息不由自主的一顿。
也就是这一顿。
他后心已落了一记重拳,身形前倾,口中狂喷热血。
几在同时,宫宝田强压喉间逆血,趁着对方前倾一瞬,重心不稳,双眼凶光重聚,贴地一翻,双手连抓连探,单足点地,另一脚扫向甘人龙撑地的右腿。
甘人龙仗先觉之能,忽蹬地一转,只是未等站稳,瞳孔骤缩,雪中早有一人蹬地飞起,一记膝撞如流星般撞了过来,正等着他。
霜雪激荡,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目狰狞,还有癫狂快意的恶相,以及已到嘴边的凶厉狂笑。
“砰!”
似觉一声枪响不够,徐三爷又放了一声空枪。
甘人龙面容扭曲,他此刻精气损耗过剧,即便有先觉之能,但身躯也有了片刻的迟缓,反应竟是慢了半拍,忙交叠双臂抵挡。
宫宝田亦是紧咬不放,飞身横扑,出手如电,右手已探向甘人龙裆下。
“砰!”
膝撞已落。
甘人龙浑身沾染的霜雪似被一股重击的霸道劲力打散爆碎。
竟然被挡下了。
“啊!”
可他口中却爆出一声凄厉惨叫,目眦尽裂,眼中满布血丝,就见宫宝田五指在其裆下一攥一松,已在飞退。
“死吧!”
惨叫方起,半空的陈拙双手十指悄然内收,猿臂一展,已是满目森然杀机的对着甘人龙的脑袋左右一夹,双掌当空相对一扣。
“噗!”
两掌之间,一颗头颅应声炸开。
漫天血雾,如雨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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