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源顺镖局

  “源顺镖局。”

  一杆大旗,上绣四个苍劲大字,底色杏黄,在冷风里飞卷如云。

  想是久无人打理,褪了些许颜色,连带着那紧闭的大门也在雪地里衬的极为破落。

  底下轩豁的空场上,一群打小在四九城混迹大的少年郎们正三三两两围聚一处,胡吹瞎侃着自己近些时候干了哪些大事。

  是翻墙撬锁,把哪个横行霸道的泼皮赖子狠揍了一顿,还是暗地里摸了某个恶商的钱袋子,做那劫富济贫之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的是唾沫星子乱飞,没几句,就有俩不对付的小子在雪地上拉开架势,面红耳赤的干上了。

  可一瞧见有生面孔途径此地,一个个当即就跟那听到动静的鬣狗一样,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变,齐刷刷扭头瞧去,眼中满是警惕和紧张,吓得路人远远绕开。

  自打旗人进了京,两百多年的光景,人都变得好面儿起来。

  面子高了,说出去是個人物,涨了脸,成了爷,面子低了,丢份儿。

  时逢神州陆沉,乱世当头,京津两地涌入不少三教九流,如此便造就了一股慕侠风潮。这些少年们更是热血上了头,听着茶楼里的豪侠故事、武穆传奇,便都学上了,但凡做两件事儿能从别人嘴里换来一声游侠儿,保准一晚上乐的合不上眼。

  但偌大京城要说最负侠名的,还得是义薄云天的王五爷。

  别的不说,仅是与那壮飞先生同进同退,又几番刺杀袁世凯与西太后,更是在皇城中如若出入无人之境,杀的血流遍地,放眼天下,如此胆气与能耐兼之的又有几人,自是一众少年游侠心中最为仰慕的人物。

  如今王五爷遭缉,行踪不明,可其家眷却还在京中。

  没了主心骨,加上仇家打压,这镖局的日子自是不会好过。

  但好在王五爷交友广阔,虽有仇家,对方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再者祸不及妻儿,碍于脸面,还得收敛着点儿。

  而这些少年郎便是担心那些仇家明面上不敢动手,暗地里使一些阴招,故而守在此处。万一有点风吹草动,打是不打过,通风报信,招呼援手还是能跑个腿儿的。

  真叫遇上了,那可是涨大脸的好机会,往后说出去也有了吹嘘的资本,心里更是早已脑补出一番少年游侠如何不畏严寒,苦守数日,勇救大侠王五家眷于水火的侠义场面。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嘴里嚼着半截干草,正百无聊赖的数着雪地上蹦跶的麻雀,可忽一瞪眼,一蹦数尺高,飞快嚷出几句半生不熟的黑话切口,“你俩别他娘地上滚了,水漫了,喂暗青子。”

  一群少年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眼睛都红了。

  在看到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有人高兴的都乐出声了,涨脸的时候到了,纷纷从怀里摸出家伙什,清一色的弹弓子。

  眼下北边拳乱闹得厉害,朝廷更是放出了话,谁敢携兵刃上街,一律重罪,他们可没胆跟朝廷叫板,只能拿这打鸟的弹弓充充场面,能明能暗,还能以近打远,又加了几条老牛筋,力道也是不俗。

  有位更是从后腰摸出来一包石灰粉,想着见机不对就朝对方脸上招呼,哪料这厮忘了自己顶风站着,刚一打开,先把自己人给迷了,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却说空场一头,行来俩人,一男一女。

  男的瞧着二十出头,蜡黄脸,背着背篼,身长肩宽,头戴一顶狗皮帽,裹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棉袄,袍领高立,一双黑色棉鞋迈着轻缓的步子。

  女的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身子骨却单薄的厉害,时不时还咳上两声,紧紧跟着。

  二人径直到了镖局门口。

  “京城里好像没这号人物,而且瞧着怎么像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啊,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要不谁去探探底细,试试来路?”

  众人正商量着一试对方深浅,哪想那蜡黄脸汉子已有所觉的睨了过来,一颗脑袋在脖颈上转了半圈,冷冽刀眼横空掠过,原本还叽叽喳喳不停的一众少年游侠瞬间噤声,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胆气弱的,干脆两眼一翻,直直躺地上了。

  “哎呦卧槽,点子扎手,并肩子扯呼!”

  “快去找宗生大哥!”

  一个个赶忙拖着昏倒的同伙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跑得飞快。

  陈拙看的皱眉,并没多想,视线收回,他望向面前紧闭的大门。

  “德容感化!”

  “义重解骖!”

  两块匾额,一左一右挂着。

  抬手叩响门环。

  “铛……铛铛……”

  不多时,镖局大门被人打开。

  “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妇人,中年岁数,两鬓见白,神色略显憔悴。

  陈拙道:“我叫陈拙。”

  妇人一听,疑惑的眼神顿见柔和,让过身子的同时温言道:“前些时候正谊信中已经知会过了,我想你怎么着也该入了春再出门,哪想天寒地冻的就过来了,多冷啊,快进来吧。”

  陈拙领着身后的梁朝云进了院子,嘴上轻声道:“不碍事儿,在津门办了点事情,干脆就过来了。”

  妇人柔声道:“我姓章,人都喊我王章氏,正谊年前还说想引你入京,哪想世事无常,经此变故……”

  陈拙扫了眼冷清萧瑟的院子,听出妇人言语里的感伤,略一斟酌,郑重道:“王五爷于我有传艺之恩、引路之情,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王师受迫流离,咱便自作主张,喊您一声师娘,在此护您周全,如有唐突,还望师娘原谅。”

  一声师娘,委实把王章氏听的百感交集,眼中泛泪。自打王五遭缉,镖局里的镖师弟子散的散,走的走,除了宗生那孩子仍是不忘初心的守着,其余人大都另投他处,虽说时常会来接济一二,但人走茶凉,日渐萧条却是难免。

  眼下这节骨眼上,多少人想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敢登门认师的。

  王章氏心头一暖,“你这孩子,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正谊,怎会唐突,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说话间,她目光一扫陈拙身旁,见还有个丫头,冻得小脸发白,不由得关切道:“冻坏了吧,快跟我进屋暖暖,这大冷天的,怎得也不知道心疼人啊。”

  梁朝云被王章氏拉着,裹着的帽檐一掀,露出张苍白清丽的脸颊,有些病色,边走边局促道:“爷性子软着呢,路上雪太大,马都不跑了,爷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地。”

  说着还不忘回头瞧瞧陈拙,像是在看他跟没跟上来。

  听着那一口一个“爷”的称呼,陈拙暗自摇头,说了几遍了,这丫头怎么就是改不了口。

  等瞧见二人进屋,陈拙才关了镖局的大门往前跟了几步,但刚走出一半,忽听墙外一阵飞快的脚步来势汹汹,眨眼间便已腾空翻进了院子。

  “尊驾何人?”

  冷声未落,那脚步已到他身后三俩丈之外,鞋底磨蹭着雪地,动静忽又一散,赫然已腾空扑近。

  陈拙头也不回,闻听身后动静,暴起发难,右肘后捣,脚下一滑,腰身已在如龙蛇拧转,卷的满地霜雪翻飞。

  “砰!”

  两肘相遇,那人身体尚在半空,眼中惊疑,精光一过,另一手正待出招,陈拙却好似见得先机,下腰横身后倒,与对方上下交错而过。

  临到错开刹那,他头上那人双脚陡然下坠,如老猿登枝,跺向陈拙胸膛。

  几在同时,陈拙一脚上钩扫出,如毒龙出洞,只往上一送,便与其撞在一处。

  霜雪纷乱,在墙头上一众围观的少年游侠们的惊呼中,二人俱是翻滚了出去,待到重心一稳,皆半跪在地上,望向彼此。

  俩人凌厉的眼神瞬间犹如天雷撞地火,正当围观众人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斗的时候,哪想二人脸上已各自多了几分笑意。

  “原来是你小子,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大抵快三个年头了。”

  陈拙望向对面的汉子。

  这人模样年轻,与他相近,穿着灰袍短褂,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就是个子稍矮,一张脸黝黑粗粝,可眼中神华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是练拳练出了气候,且举手投足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俨然已领悟了拳意神髓。

  此人便是大刀王五的关门弟子,左宗生。

  陈拙当年初来此间,过了一阵浑浑噩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仗着上辈子学了几天拳脚,拉了几个逃荒的难民学人劫道,不凑巧,干的头一桩生意,便遇上了王五押的镖。

  下场自然不必多说,落草为寇的生涯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双方也是那时结识。

  王五见他性子不坏,便有心引导,趁着在关中暂歇的空档,指点过他一段时间武功,尽管最后分别,然尚有书信往来。

  尔后,陈拙独走关东,才遇梁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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