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章 大苦无声

  东海海湾。

  两方人马正在此地对峙着。

  一方是阎罗司,另一方是黑煞弓使。

  谈不上多么剑拔弩张,却也是分毫不让。

  阎罗司作为官方组织大夏十司之一,职权一直以来都和黑煞弓使存在一定的冲突。

  因此他们会在有关于白榆和凰栖霞的问题上产生冲突也实属正常。

  阎罗司更倾向于将凰栖霞关押进幽狱中,而不是伤及性命。

  虽然女邪极其危险,但没有犯罪记录的凰栖霞是否该为自己上一世轮回的身份而背负罪业,这本就是一个难以判定的问题。

  而弓使则是想要将其除掉,作为一个具有高强度武装的民间组织,倘若不是有罗睺和封圣在其中,它根本没有可能被容忍存在至今。

  也正因如此,双方在这里形成了对峙。

  阎罗司话事人的阎罗王和南极、北极两位封圣都在此地接见,并未直接爆发大规模冲突。

  “所以说……”南极星道:“南陵王真的可能是太岁化身”

  “可能性很高。”阎罗王淡淡道:“他的准备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了空间转移和屏蔽追踪的阵法和奇物……”

  “太岁的重要性完全不下于女邪,甚至在女邪之上。”北极星手指抵住下巴:“相较于女邪可以不断轮回的灵魂,太岁是具有实体的,也是在三个魔祖化身中最容易灭杀的一者……所以它也是最狡猾的化身之一。”

  “之前几百年都没半点头绪,这次倒是终于露出了点马脚来。”南极星握了握拳头,似乎看到了千百年来的目标。

  “这么一说,还需要感谢一下白玉京了”北极星眼神复杂的说:“如果不是他通过这道伤口破绽识破了太岁化身的身份,想想对方能以西陵王的身份活动,这潜移默化利用封圣级别的影响力会带来多少变数。”

  “能打掉对方一个分身就是一件好事。”南极星直视着阎罗王:“不过在女邪的事情上,我们不能退步……”他顿了顿,补充说明:“我们也无法退步,毕竟这件事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

  他刚刚要开口时,忽然瞥见远方飞来一抹黑光,光芒亮起之时,地面上已经浮现出了一米多深的坑洞。

  坑洞中央插着一根漆黑的箭矢。

  阎罗王抬起手拦住后方紧张的众人。

  北极星拔出箭矢,五指触碰到之时,残留在其上的投影没入他的眉心之间,那是一道来自罗睺的传讯。

  短暂瞬息过后,他沉默着望着手中的箭矢,神情变得有些压抑。

  他看到了那一战的结果。

  弓使仰起头望着东海的方向,目光竟有些落寞和萧瑟,他摇了摇头,将箭矢丢给一旁的南极星。

  后者看完之后,同样发出怅然的叹息,一时间诸多情绪涌上来,有些如鲠在喉。

  南极星望着阎罗王,将手里的箭矢丢向了对方。

  “女邪已经被罗睺送去了轮回。”

  他转过身,走出三步,停下步子。

  “白玉京……也是同样。”

  北极星盯着那把漆黑的箭矢,一句一顿的说。

  “全天下只有寥寥数人能接下罗睺的第一箭。”

  “白玉京不仅接住了,而且迫使罗睺射出了第二箭。”

  “罗睺留下了这柄箭矢,对他表示了尊重……希望你们将它送还到他的亲属手里。”

  他压了压黑袍的帽檐:“对于这个结果,我们很遗憾……”

  阎罗王打断了他的话语,淡淡道:“尸体在哪”

  “……东海,那片战场的痕迹很容易找寻。”

  阎罗王点了点头,他的感情淡薄,四周阎罗司的员工们皆是如此。

  这群偃偶的反应也并不剧烈,十分平静,就像是一座座沉默的雕塑。

  反而是弓使一方的反应更加强烈一些。

  千里迢迢刚刚赶到这里的飞廉星听到这句话后差点踉跄摔倒在地。

  另一侧,地劫星扭头冲出人群,直接飞奔向东海。

  后方也有数个弓使紧跟着追了过去。

  如此唐突的离队,没人阻拦。

  黑煞弓使们并非没有感情之人,他们只是憎恨魔,为了除魔而舍弃了一切。

  他们很清楚自己并非是行走于正道者,也早已准备好了接纳一切的罪责。

  即便如此,在早已预定好的结果出来后,所有人的心头还是变得沉重万分,像是压上了一份千钧重担。

  “天下大道万千,生死轮回,并非能将一切因果都一笔勾销。”

  “所以阎罗司是要给所有以武乱禁者定下法度,告诉他们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阎罗王握着箭矢,淡淡道:“罗睺犯下的杀孽太多,而你们作为他的帮凶,迟早一天会被押往幽狱审判。”

  换成以往时候,北极星和南极星肯定是不屑冷笑,丢下两句互看不爽的垃圾话不欢而散。

  但这一次他们什么都没说,纷纷转过身低下头,唾面自干,落寞离场。

  走了一段距离后。

  北极星忽然说:“不惜一切代价搜寻太岁化身西陵王的下落……”

  “紫微星陨,白玉京死……这两件事都和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倘若这算是迁怒,那就让我也冲动一次。”

  南极星问:“你是在后悔吗”

  “后悔”北极星摇了摇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我只是……”

  “有些愧疚,有些遗憾……”

  “也有些敬佩。”

  ……

  冰封的海面上。

  地劫星一路冲上海面,高声大喊着青年的名字,一路狂奔。

  他在越发浓郁的雾气中,看见了一个躺在冰层上的人。

  地劫星急忙降低速度,滑行了几十米,连滚带爬的冲到几步外,然后骤然停步。

  白榆安安静静的躺着。

  身上弥漫着少许的冰雾和水汽。

  一头干练的短黑发变成了及腰的白发,眉心裂开一道缺口,鲜血溢出,衣衫残破。

  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噗通……

  地劫星瘫坐在冰面上。

  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失去,还是在几十年前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被堕魔身撕碎的时候。

  可那时,他尚且能够将全部的感情都转化成憎恨,去痛恨魔,去憎恶那该死的魔域。

  但这一次,他又能憎恨谁呢

  他只感到了无尽的空虚以及哀伤。

  “早跟你说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这很过分吗!这很难吗!”

  “为什么就是不听啊!”

  他挥拳砸在冰面上,白色的碎屑乱飞,一拳拳砸落,手掌磨破了皮,血染冰层。

  后方有弓使跟近。

  天梁星望着这一幕,良久无声。

  其实早在他做出选择的时候,眼下的结果就已经可以预料了。

  天梁星走上去,按住地劫星的肩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是我朋友……他救过我的命……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地劫星双手抱着头,手指甲几乎陷入头皮里,跪在冰面上,痛苦万分的蜷缩成一团。

  哒哒……

  静默的海面上,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

  沉默的弓使们回望去,见到了疾驰而来的陶如酥。

  她还是抵达了这里。

  不过是在霸者的默认下抵达的。

  镇十方早已猜到了结果会是如此,所以他等待一切结束后让陶如酥前来亲眼看看心爱之人的落幕和结局。

  她来了。

  她不可能不来。

  一路上奔跑的十分焦急。

  可来到了近处,她却停下了,变慢了。

  因为害怕。

  因为惶恐。

  因为不安。

  躺在那里的人影有些陌生,冰天雪地中的青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好似随时都会坐起来给自己打一个招呼,像是往日一样的冲着自己微笑。

  可她已经走的这么近了,还是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好安静啊。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

  陶如酥感觉身体变得好沉重,每一步往前走去都需要莫大的气力,无可遏制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迫使着她回头,强行挤压着,让她回头,让她离开,不去要看,不要去面对……那份血淋淋的撕心裂肺的事实。

  可她终究还是要去面对的,不论多么害怕,每个人都无法将目光从现实中移开。

  残酷的真相对她露出了獠牙。

  一个照面,她的心灵被撕裂开,巨大的空洞中渗透出无尽的虚无感。

  她握住了已经变得冰凉的手掌,感受不到一丝心跳。

  即便是将手掌贴合在脸颊上,仍然是刺骨的冰凉。

  陶如酥不断注入真气,甚至割破了手腕放出鲜血贴在他的嘴唇上,试图靠着血脉力量中的强大生机来唤醒长眠不醒的青年。

  直至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阻拦了她继续的疯狂行为。

  “够了……他已经死了!”

  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万般喧嚣在耳畔响起,重新将她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陶如酥茫然的抬起眼睛,拒绝接受现实,她牵动了一下神情,瞳孔收缩,眼眶扩大,表情管理失控,仿佛一头厉鬼般,神情恐怖且狰狞。

  每一个人,面对失去的痛苦时都会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拥有截然不同的阶段,但最终都是从抗拒到接受。

  她低下身,拥抱着青年。

  昨天昨夜,他的身体还是那般的温暖,就像是她渴望已久的家。

  陶如酥张开口,喉咙里发不出一丁点声音,连哭嚎也没有。

  她在嘶吼。

  无声的痛苦嘶吼。

  她想起了第一次的相遇,在那个蝉鸣的夏天,在学校的走廊,在学生们的朗读声中,在飘着橘子清香的汽水味里……

  她记起了最无助时刻中,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拥抱着自己的那份安心感……

  她认为他们一定能够在一起白头偕老,走到那一步只是时间问题……

  她畅想过未来的一切,虽然偶然会为自己的情敌太多而感到烦恼……

  然后。

  她失去了他。

  也失去了全部。

  永别唐突的到来,宣告了她理想人生的死刑,往后余生再无美好愿景。

  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太阳熄灭了,所以被夺走了一切的陶如酥终于学会了憎恨。

  这份憎恨的火焰从她破碎的心口中长出,在过去那些美好的碎片中滋滋点燃,美好幻梦的破碎是憎恨之火的最佳养料,等它将一切过往的美好记忆吞噬殆尽后,将会满溢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过去的自己死去,全新的自我在火焰中新生。

  失去的悲伤化作愤恨的烈火,最终将会点燃这个世界。

  不幸的是……

  她真的拥有这份潜能。

  更不幸的是……

  很多和她相似的人都有。

  陶如酥沉默的背起青年的尸体,朝着南陵市的方向走去。

  她要带他回去。

  她要带他回家。

  弓使们不敢打扰,也不敢说一句话,只能这么目送着她远离。

  “我其实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代表正义的一方。”一名年轻的弓使说。

  “那你现在就该放下这份天真了。”另一名弓使低沉道:“我们都是刽子手。”

  “这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这才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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