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时,外海深处,百界云舫上,来了一个很古怪的人,来人带着厚重的帷帽,将大半个身形遮罩在其中,行走时,一身玄色宽大道袍带风,隐约间,教人嗅到了浓郁的,几乎要晕散不去的血腥气息。
照理说,茫茫外海,讨生活的人形形色色,来这百花楼的分舵驻地排揎去激涌情绪的人,自然也是有正亦有邪,仔细论算来,许是邪修还要多上一些。
可饶是在惯常见过的这些人中,如这人身上血腥气息一般浓烈的修士却甚是少有,再加上那冷厉的气机兜转,愈教百界云舫中的诸修侧目以对。
声势凌厉的人他们见过,血煞道修士更是常见,但如此人这般,声势凌厉的血煞道修士,细细想来,许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
更奇诡的则是,此人那自宽大袖袍之中伸出来的干枯如鹰爪一样,分明极尽干瘪,瞧不见分毫的血肉,却显得遒劲有力的指节,正紧紧地攥着另一人的后脑脖颈。
那人已经昏厥了过去,整个头颅有气无力的低垂着,风雨瓢泼之中,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垂下来,教人看不真切面容,而许是那人抓着后脑脖颈提起来的不算是太高,教这昏厥的人双脚始终托在地面上,等他登上楼梯去的时候,一步一顿之间,接连是脚踝敲在木台阶尖处的碰撞声音。
砰——砰——砰——!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偏偏是在百界云舫一层那甚是喧闹的声音之中,清晰的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继而,这声音像是透过双耳,响彻在了他们的心神之中,一时间,竟混合进了心音的搏动,像是以外力掌控着他们的绛宫心脉生机所在。
再看去时,顺着楼梯一路往上的方向,那人的脚踝在地板上拖出了两道细长的血痕,许是掺着雨水,又混合了些奇诡法力一类的事物,那血迹分明是刚刚落下,却愈见得深红颜色,一时间观瞧的久了,更看到那血痕彻底转成乌色。
和那人的一身玄袍一样的颜色,仿佛只是看着这道乌血在地板上一点点凝聚,便像是甚么邪异奇诡的道法在运转一般。
磅礴大雨的夜晚,端是好古怪的一个人!
古怪的气韵,古怪的气机,古怪的来找姐儿玩却还捎带了个半死不活的,更为古怪的是,这样古怪的一个人,却有资格登上百界云舫的二楼,朝着楼梯台阶更高处的阴影之中看去,若隐若现之间,亲自来逢迎此人的,甚至是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
但事实上,在百花楼外门大弟子的指引下,这一行人登上的,又何止是二楼,而是一路至上,直登上了百界云舫的顶楼!
楼梯台阶上的最后一步时,百花楼外门大弟子的身形戛然而止,紧接着,朝着那人盈盈一拜。
“奴婢位卑,只好送大人到这里了。”
说话间,那人同样顿了顿身形,想了想,摘下来帷帽之后,遂露出了楚维阳那沉郁的脸庞。
通身的玄袍上,灵光兜转之间,那些原本消隐的灵光丝线展露,显出乾坤法袍的模样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五色灵光自他身周兜转,那原本晕散不去,浑如血煞道修士一般的浓郁血腥气息,也陡然间在兜转之中消弭了去,更相反,像是教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瞧见了自家宗门的长辈一样,她甚至在闪瞬间的呼吸之中,嗅到了些许教她眩晕的腥甜气息。
越过此人的身形,往更高一层看去时,走廊的近前处,青荷已经抿着嘴,沉默的朝着楚维阳展露笑意。
四目相对间,楚维阳复又低下头来,看向这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
“刚刚他们都看见了,你引着我上楼来的。”
原地里,那在楚维阳这儿尚还不具姓名的百花楼外门大弟子俏生生的点了点头,盈盈的双眸闪着水光。
“是呢,大人。”
分明知晓眼前之人是传闻中的琅霄山主,更知晓自家嫡传道子已经随侍在身侧,定下了“名分”。
可到底是百花楼出身,这外门的大弟子,饶是在这般紧要的间隙之中,都不忘记在细枝末节里,行那欺师灭祖一般的撬墙角的事情。
但是一旦关乎了要紧事情,楚维阳的眼中便浑无了其他。
他只当甚么都没有看到,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有分毫变化。
“那么接下来,贫道离开此处之前,你最好便不要再现身,为确保能瞒住所有人,必要的时候,该发出甚么动静来,你是百花楼的外门大弟子,不用贫道来教罢?”
闻听得此言时,这百花楼的姐儿,许是有一番浪话,几乎下意识的便要开口接茬,可似是又想到了场面不对,因而顿了顿,欲言又止间才又认真的点了点头。
“明白,奴婢尽都明白,无须大人吩咐,奴婢定然将事情做得周全!能帮上大人的忙,能为吾宗嫡传驱驰奔走,是奴婢的福分。”
话音落下时,不等楚维阳再说些甚么,那人盈盈一拜,遂甚是知趣的辞别了去。
于是,便只剩了楼梯拐角间的两人,哦,算上那昏厥的,剩下了三人来。
原地里,青荷只瞥了那昏厥的陌生修士一眼,自始至终浑似是没看见那百花楼外门大弟子一样,自顾自地走到了楚维阳的另一旁,张开手便将楚维阳的胳膊搂在了怀里,也不顾那已经被瓢泼大雨打湿的水渍。
“楚师叔,怎么来的这般急?下午的时候,《噬心唤命咒》隔空传了道讯,说得不甚清楚,晚辈以为,怎么着师叔最早都得是明日才能够赶到呢。
这般仓促,可是有甚么要紧事情?
唔,这人提着不嫌麻烦?喏,这间静室空着,将他丢进去便是,百界云舫是法舟,此獠便是醒了,也做不得甚么事情。”
闻听得此言时,楚维阳正顺着青荷洞开的门扉,将手中提举着的孽修一把甩进了静室之中。
“路上专门钓鱼,找了这么个不长眼的人,等会儿还得用得上他呢!”楚维阳正这般漫不经心的说着,忽地又像是后知后觉般的反应了过来,看向了身侧的青荷,“不是,这楚师叔,又是怎么个说法?”
他素来明白百花楼的弟子惯常爱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可也未竟想到竟然会花里胡哨到这样的地步。
原地里,青荷却莞尔一笑间,翻了个白眼,紧接着,朝着另一间门扉留着道缝隙的静室努了努嘴。
“这不,您老人家的师妹整夜没睡,还在等着您老呢,我不喊师叔我喊甚么?还是说,在这百花楼的地界,师叔还想着教妾身言称奴婢?妾身可是百花楼的嫡传道子呢!我师祖都还在云舫中呢!不会罢?师叔不会真个这么想的罢?”
短短三言两语,登时说得楚维阳火气直往上冒,只是眼中见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多了,楚维阳浑似是也被打磨出来了,此时间竟顺着青荷的话茬往下说去。
“青荷师侄这番话,真真是大有道理在,下半旬别忘了去师叔的道场,师叔可得要好生招待伱呢!”
这般说着,两人已经推开了那道半掩的门扉,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静室之中,入目所见,便是莲花法台上趺坐静修的师雨亭。
闻听得了楚维阳的脚步声,遂见得师雨亭那清澈的双眸睁开,看着楚维阳急匆匆间星夜赶至的身形,像是浑无有分毫的意外。
而也正是师雨亭这样的神情变化,反而是让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师雨亭听的楚维阳,登时间抿着嘴,甚么都没能说出来。
如此沉默着,四目相对,良久之后,楚维阳终是笑着开口。
“师妹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而闻听得楚维阳所问,师雨亭只是温柔的一笑,伸出了纤长的手指,遥遥的指向了自己的脑后,那悬照的光晕显得朦胧模糊,但是浑厚的灵光在兜转之间,隐约有几息之中,已经能够教楚维阳瞧见些许浑圆之象。
“师兄,事实上,你在给青荷以《噬心唤命咒》传递魂音的时候,师妹这儿,命数与底蕴便已经有所感应,等到师兄登上师妹这百界云舫时,甚至已经因着感应而有着变化生发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师兄,这比甚么话都管用。
不用说的,师兄能星夜赶来,要做的定然也是大事,因而无须再宣之于口甚么,事情说出口,哪怕有着须弥之力隔绝,未必不会被人感应,你我以运数变化来印证诸般,便是最牢稳的交流。
不要笃信《噬心唤命咒》,金丹境界大修士都险些栽在这道法上面,运数一起,波诡云谲之间,教人防不胜防!
师兄需要做甚么,径直去做便是!需要静室,师妹给空出来;需要人手,师妹来调派;需要宝材,这里是百花楼的分舵!
师兄,咱们俩,已经走在了结故宗旧年因果的通衢大道上面了!
另外,遇到了难事儿师兄愿意来寻我,师妹已经很是开心了。”
这分明是最风尘之所的掌总之丹胎境界长老,可是师雨亭这三言两语之间,反而几乎温柔的要似是暖流一样,将这世上的一切风情尽都融化在其中。
罕有的,楚维阳很是艰涩的滑动着咽喉,很是一阵沉默之后,才稍稍定下了心神来。
“若真说起来,确实是需要师妹帮些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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