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京城,北国飘雪,银装素裹。
西苑中央的太液池已经冰封,这座皇家园林同样被白雪所覆盖,惟有西边那座宫殿还露出黄色的屋脊。
一行朝廷重臣身披裘衣,顶着漫天飘下来的雪花,踩着来不及清扫的积雪从宫门走进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肃穆。
在他们跟随太监来到御书房,先在门前的屋檐下抖掉身上的积雪,这里恭恭敬敬地走进里面参拜。
御书房的地暖已经全面启动,不仅有着源源不断的暖气从地底冒起,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大明王朝最高会议始终安排在这里,而今他们亦是为了解决帝国所遇到的问题而来。
在朝廷政令推行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一些阻碍,如今的阻力出现在江南。无论是农业还是商贸,江南都是帝国重中之重的地区。
“兴化县至今没有张帖银元政令!”
“徽州府市面如今尚没有出现银元!”
“淳安有名儒称新钱为假钱,呼吁士林拒之!”
……
弘治朝在今年推出最具深远意义的举措,正式废除帝国一直盛行的银本位制,结果在江南遭遇前所未有的阻力。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朝廷治理了整个权贵阶层,加上这里的百姓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所以废除银本位制取得了显着的成效。
虽然无法避免还有普通百姓使用白银交易,但绝大多数的交易结算都改用铜钱和银元,新币可以说彻底取代白银的地位。
银元的好处其实显而易见,且不说店家的秤容易缺斤少两,而且银两的杂质有所差异,最终的火耗会损失的损耗差别很多。
现行的银元存在固定的面值,且还会跟低面值的铜钱直接绑定,这无疑大大强化交易双方的公平性。
只是在京城畅通无阻的银元,结果到了富庶的江南地区想要推行竟然举步维艰,遭到了重重的阻力。
至此,朝廷和江南地主阶层的矛盾在这一刻竟然意外爆发冲突。
究其原因,大明朝廷在江南的影响力早已经大幅度削弱,而且朝廷废除银本位确实侵害了地主阶层的核心利益。
国朝至今已经一百余年,社会阶级早已经固化,绝大多数的财富已经被少数人所掌握。
他们几代人积攒大量的白银,现在仅因为日本拥有大银矿和海外存在诸多银矿就要废除银本位制,这让他们又岂能甘心呢?
朝廷这项废除银本位的政令到其他地方还好,毕竟很多地区穷得叮当响,只要朝廷能够保障银元的购买力即可。
江南地区却是完全不能接受,由于国朝至今一直有所遏制土地兼并,白银是他们财富的重要形式。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积攒到如此丰厚的家财,又岂能让这数之不尽的窖银大幅度贬值,乃至不能流通使用呢?
至于日本会不会因为坐拥大量银矿而洗劫大明的社会资源,这并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亦或者压根一点都不重要。
正是如此,废除银本位制已经大大触犯到江南地主阶层的核心利益,而今几乎整个地主阶层都在阻止银元流通。
朱佑樘跟以往那般坐在阁楼上充当观客,在接受这帮重臣的跪礼后,便让刘瑾示意他们可以进入会议了。
“在江南推行新钱确实十分的难办!”
“哪怕难办亦得办,难道咱们的商品要给日本和蛮夷席卷一空吗?”
“咱们总不能要用刀子架在他们脖子逼他们使用银元,此举跟北虏又有何区别?”
……
今日召开最高会议主要内容正是商讨新币在江南推行遇阻一事,虽然他们意识到废除银本位的重要性,但亦是不愿意采用武力的方式。
理论上,朝廷通过武力确实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但在真正的实施过程中很容易酿造大的反抗势力。
历朝历代在遇到财政危机的时候,通常都想到发行大钱来解决,但以一当百的大钱往往加剧货币体系的崩塌,更是促使地主阶层倒戈。
现在他们想要通过武力迫使江南所有地主使用新币,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哪怕真能做到亦得面临不可预测的大动荡。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王朝彻底失去了民心,失去了整个江南地区,那么难免要面临政权更迭的命运。
徐琼虽然的声望不及刘吉和尹直,但却是坚定的帝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你们就别在这里抱怨了,咱们朝廷接下来该如何在江南推行新钱,今日必须拿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吏部尚书李裕和工部尚书贾俊知道光抱怨确实无济于事,只是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不由得暗自感到一阵头痛。
按现在的情形,江南的地主阶层已经开始抱团,朝廷现在通过政令的方式废除银本位制简直是难于登天。
“虽然遇到了阻碍,但咱们朝廷自然是继续要求整个江南推行银元结算。从布政司到府,再到州和县,要求所有地方官员倡导百姓使用新钱,禁止白银在市面流通!”兵部尚书刘宣深谙治军之道,当即率先表态道。
自从思想上由虚转实后,他亦是觉察到军队的中低层将士无非是为权为钱,而今饱读圣贤书的地方官员必定同样如此。
只要朝廷拿捏着地方官员的前程,那帮地方官员必定不敢阳奉阴违,而是乖乖贯彻大明朝廷废除银本位制。
工部尚书贾俊的心里微微一动,便是认真询问道:“刘尚书,这个方向是没有错,但该如何层层施压下去,又如何让整个江南的百姓都接受新钱呢?”
“自然要对推行不力的地方官员进行问责!凡是不积极的州县,不仅州县要免职,连同知府都要进行惩处!”兵部尚书刘宣避免后面的问题,却是揪着地方官员的积极性做文章道。
吏部尚书李裕掌握百官的升迁,却是轻轻地摇头道:“刘尚书,新币在江南推行不力,固然有部分官员懈怠,但而今想要跟宋澄那般为民请命的地方官员亦是不少。以知县为例,一县之地有辅官、吏员和衙差,一旦下面的人不干活的话,知县想干活亦做不成任何事!”
“李尚书,你此话怎么像是帮地方官员开脱呢?”兵部尚书刘宣的眉头蹙起,却是对李裕的动机进行质疑道。
礼部左侍郎周经等官员并没有地方官的履历,现在听到李裕这一番袒护地方官员的言论,亦是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吏部尚书李裕知道在场有些官员过于理想化,便满脸认真地道:“别看知县风风光光的,但咱们大明官员都是流官,仅仅带着几名随从到地方上任,甚至连当地的方言都听不懂。反观吏员和衙役都是本地人,而这些人通常都跟地方大宗族和乡绅有关,所以新币推行不畅并不能一昧地怨地方官员懈政!咱们只有找到真正的病因,这才好对症下药!”
虽然他没有知县的任职经历,但亦是地方担任监察御史,还出任过山东按察使和陕西布政使,加上担任吏部尚书以来亦是认真听取下面官员的工作报告。
结合着自己实际的工作经验和下面官员汇报上来的情况看来,他意识到衙门吏员和差役的重要性,这帮人一旦联合甚至可以轻松将知县的权力架空。
此次废除银本位制在江南推行不畅,新币迟迟打不开局面。如果仅是几个地方如此,那么自然是该地的官员怠政,但整个地区普遍存在的问题便不能全怨地方官员不作为了。
虽然匪夷所思,但一些偏远的地区,其实会出现知县害怕当地吏员的情况,甚至不敢受理有关吏员的案子。
如广东下面的新安县便发生一个颇为神奇的案子,负责选拔的承行吏员遭到同僚陆荣祖殴打致死,结果新安知县居然不敢管,直到苦主的亲属上告广州府才被惩治。
“既然吏员和衙差才是祸首,那么咱们便问责吏员和衙差!”徐琼得到李裕透露的情况后,当即便进行表态道。
不等李裕有所表态,刘宣显得苦涩地道:“徐阁老,这下面的吏员和衙差是吏滑如油,且不说基数过大,而且他们不见得稀罕那份差事!”
大明的官员通常都是寒窗数十载才谋得的差事,亦有不少官员想要施展抱负,更是肩负着一族的兴衰,所以前途对他们是命根。
只是吏员和衙差都是底层人混一口饭的差事,如果有人给足了银两,压根不会在意会不会被朝廷革除职务。
正是如此,朝廷能够以前途要挟地方官员做事,但涉及成千上万的书吏和衙差操作起来十分的困难。
“这……那该如何是好?”徐琼发现事情还真是如此,顿时傻眼地道。
吏部尚书李裕和工部尚书贾俊默默地交换一个眼色,这个徐琼虽然对皇帝有足够的忠心,但其眼界和才能还是有所欠缺。
面对这种棘手的问题,堂堂的阁老怎么能撂挑子呢?
“本官当年在湖广丈量田亩,遇到的阻碍同样数不胜数,只是诚蒙陛下器重,以湖广总督的身份凌驾湖广诸官之上,对中底层官员和吏员更有直接罢免之权,方使宵小敢怒而不敢言!既然现在无法通过政令的方式推行于江南,那么本官以为可派遣钦差重臣下江南,总揽废除银本位和推行新币的事务。”刘忠结合自己在湖广的经验,亦提出自己的提案道。
“此法似乎可行!”
“推行新币不比丈量田亩,新币要求人家配合!”
“不管如何困难,当派遣一位重臣下江南主持大局!”
“京城离江南太远了,确实得派大臣前往总揽大局,对阻挠之人亦可当场惩治!”
……
兵部尚书刘宣等官员得知刘忠的提议,虽然新推新币确实不像丈量田亩那般简单,但亦是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阁楼上,茶香袅袅。
朱佑樘接过韩幼英递送过来的茶杯,亦是默默地品尝着手中的香茗。
其实他有意派遣重臣下江南总揽大局,只是江南的局面比很多人所想要复杂得多,存在的阻力极难推动分毫。
虽然他一直身处京城,但一直默默关注江南的动静,却是知道江南那些大家族正在慢慢抱团对抗着朝廷的新币。
“陛下,臣等合议请拟一重臣下江南总揽推行新币一事!”经过在场重臣的表态后,首辅刘吉朝着阁楼上的朱佑樘请示道。
刘瑾望了一眼朱佑樘,便用特有的嗓音道:“陛下准诸卿所请,不知谁能胜任?”
此话一出,下面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机遇,但亦是一个挑战。
如果他们能够将事情办好,那么自然可以像刘忠那般,以六部尚书的身份重返朝堂,甚至得到陛下的亲自相迎。
只是他们如果将事情办砸,那么不仅不能重返京城,而且还可能丢失官职,彻底跟自己的仕途道别。
原本很多人都跃跃欲试,只是想到江南那帮世家大族的力量,心里不由纷纷打起了退堂鼓,却是知晓这个事情的难度。
户部左侍郎吴裕犹豫了一下,却是主动请缨地道:“新币本就是户部的事务,现在恐怕只有本官最为合适了!”
兵部左侍郎吕雯等侍郎听到吴裕主动请缨,却是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事成是一场天大的富贵,但失败的概率太高,与其在这个职位上豪赌,还不如老老实实等一个地方总督过渡。
“吴侍郎勇气可嘉,但你的资历太浅,在江南官场亦没有声望,恐怕是震住那帮宵小!”吏部尚书李裕望了一眼刚刚步入中年的吴裕,却是轻轻地摇头道。
倒不是他要针对吴裕,而是吴裕从户部郎中升到户部侍郎,现在的资历和声望都太弱。如果到一般的总督位置自然没有问题,但在江南压根不够看。
要知道,江南盘踞着武勋、官宦、大儒和世家大族,一个前些年还是小小五品官的吴裕根本招架不住。
“此事总不能由尚书出面吧?咱们尚书每人掌管一部,每日都是忙不过来,又谁走得开的呢?”兵部尚书刘宣突然发现李裕望向自己,顿时感到荒唐地道。
兵部左侍郎吕雯等官员意识到李裕是想要让尚书级的官员前往,但事情真如刘宣所说的那般,根本是分身乏术。
咳咳……
坐在旁边的王越一直忍着喉咙发痒,但突然到了临界点,不由得发出一阵咳嗽。
虽然他一直不服老,但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这些时日,身体还是出了一些毛病。特别在今年这个冬天,自己的精力很容易耗光。
吏部尚书望向刘宣后面的王越,最终暗叹一声道:“吴侍郎的资历尚浅,而今六部尚书确实走不开,所以兵部左侍郎吕雯比较合适!”
我?
兵部左侍郎吕雯刚刚还为自己躲过一劫而窃喜,却是不想被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李裕举荐,顿时嘴里像吃了一百只苍蝇般指着自己的鼻子。
工部尚书贾俊等官员发现李裕的思路并没有问题,便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不要啊……
兵部左侍郎吕雯此刻是欲哭无泪,虽然表面上还在努力维持自己不怕事的人设,但心里却希望出现变数。
跟其他官路亨通的官员不同,他们南京担任光禄寺少卿多年,却是知晓江南的水有多深。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兵部左侍郎,哪怕兵部尚书下去都得被淹死。
只是他注定是要失望了,由于他平时确实过于高傲和树立正直的人设,偏偏他的资历和声望都很高,故而得到大家的一致举荐给皇帝。
“如今年关将至,朕非刻薄之君,前往江南不须急于一时!吕雯可先行做准备,年后朕会有决断!”朱佑樘面对下面重臣推出的人选,便淡淡地表态道。
废除银本位制关乎华夏的兴衰,他心中的人选并不在侍郎,由于六部尚书根本走不开,所以真正的意向是内阁阁臣。
刘吉作为首辅自然不宜派往江南,徐琼的眼界和能力并不足胜负此职,所以其实只剩下王越和尹直。
他心里最属意的是王越,只是王越的年纪已经不小,偏偏身体明显出了毛病,所以不忍再让这位老臣承担这个压力。
不过现在已经来到了年关,哪怕再如何心急,亦得让人家过完年再出发,而他想要在此期间好好考虑清楚人选。
完了!
兵部左侍郎吕雯彻底傻眼,虽然得到一个春节的喘息时间,却是知道自己仕途要断送在这个年后的任命上了。
王越现在已经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却是深深地望了一眼吕雯,知道事情恐怕还得由自己前往。
尹直注意到王越的反应,想到这位一生默默为帝国和百姓的同僚,心里同样有了决断。
“哈哈……咱们的商船顺利返航了!”
“此次回来又不用缴税,真的太棒了!”
“现在的银两赚得太轻松了,今年我要在翠花楼夜夜做新郎!”
……
跟北京城的忧心忡忡相比,随着一艘艘满载而归的海船顺利返航,整个江南的世族大家呈现欢庆的盛况。
虽然海上贸易的蛋糕被京城那边通过棉布窃取很大一部分,但他们的瓷器、丝绸和书籍都是海外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同样得到了丰厚的贸易回报。
更为甚者,他们此次还在九州岛上找到了银矿。事情真如暴君所说那般,日本确实存在很多的银矿,而他们将会跟日本的大友家共享银矿的大饼。
时间悄然来到十二月底,结果出现了一件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从吕宋前往京城的黄金船队遇到了一场风暴,其中一艘黄金船竟然搁浅了,结果遭遇上一艘从日本归来的商船和其护航船。
紫禁城,乾清宫。
休息在皇宫的朱佑樘得到一则最新的情报,顿时咬牙咬切地道:“即刻传王越和尹直觐见,朕要江南知道它该属于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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