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半城并没有强有力的官方背景,之所以能够成为苏州的第一丝绸商人,依仗的正是自己这双毒辣的眼睛。
虽然很确定眼前这个小老头并非真正的生意人,但亦不像是一个江湖骗子,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正如对方所说:若不是为了购盐,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大笔钱银存到江都钱肆换得此次登船的船票呢?
若是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老头,那便是两个字:怪哉。
“苏员外,每个人的行商风格不尽相同!老夫虽是初涉,但亦怕遭人诓骗,先行观察未必比你急于成事要差!”王越深谙兵法之道,当即便反客为主地道。
苏半城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且他做买卖所图无非是扩展人脉好将买卖做大,即便此人要骗那亦是骗两淮都转运使司,当即便微微拱手致歉道:“胡员外言之在理,是在下唐突了。鄙人沈百石,苏州人士,祖业本是织业,而今前来扬州亦是想要做一做食盐买卖,还请今后多关照!”
正是这时,这里的人员突然产生一阵骚动,大家齐齐扭头朝着门口处,很多人的脸上当即浮现了震惊之色。
却见最后一批人员已经登船,船体亦是缓缓向东而行,而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两淮都转运使李之清、扬州知府杨明远和两淮巡盐御史张溙山。
在很多人的预期中,仅仅只会是两淮都转运使李之清出面,但没有想到两淮都转运使李之清和扬州知府杨明远和两淮巡盐御史张溙山都已经是局中人。
杨明远倒还好说,毕竟扬州知府完全有理由从中分得一杯羹,但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负责巡盐的铁面御史张溙山亦是利益集团的一员。
现在扬州城的铁三角真的出现在这里,后面还有两淮都转运副使高桓和所辖的三位分司长官,这个阵容无疑已经向他们展示足够的硬实力了。
“李大人,您是风采不减啊!”
“杨知府,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张御史,你是年轻有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也!”
……
面对扬州城的铁三角出现在这里,一些自持有点脸面的盐商纷纷上前,显得十分热情地进行寒暄道。
“呵呵……这帮人果然是抱团了,亦难保他们敢保证他们的盐引能够提到盐!”苏半城看到热闹的场景,亦是恍然大悟地道。
王越虽然一直知道扬州官员已经沆瀣一气,但真正看到这扬州三位衙门首官一起出现在这里,这才意识到地方的贪腐远比想象中要严重。
若是在朝堂之上,亦或者打着钦差的旗号而来,谁会想到都是熟读圣贤书的进士官,崇尚周礼和儒学的圣人门生,竟然勾连在一起侵吞盐利。
如果湖广的官场只是出现一些害群之马,那么扬州官场当真是“全部砍可能有二三个冤枉了,但隔着砍肯定有漏网之鱼”。
到了这一刻,他觉得有必然上疏请陛下年年开恩科,不然这扬州突然空出的一大堆空缺不好找人填任。
“诸位,鄙人乃两淮都转运使李之清,本官旁边两位是杨知府和张御史,在这扬州地界,别的可能保证不了,但你们做买卖必定畅通无阻,且有什么琐事找扬知府便可解决!”李之清昂首而立,对在场的盐商保证道。
杨知府每次都能分得不少,便站出来微笑地道:“李大人说得对!只要是本府辖区内之事,只要到了本府这里,必定帮你们解忧!”
这……
在场的新盐商心里在不由得一动,敢情在这里买了盐引,今后在扬州是可以横着走了,这帮人着实是很厚道。
“诸位,今已略备酒席,大家在这里吃好唱好,我跟两位大人先到上面了!”李之清看到效果已经达到,便是进行告辞道。
“李大人,请慢走!”众盐商心里顿时有了底,当即便是恭恭敬敬地道。
现在有三位巨头背书,那么提盐的事情无疑会十分畅通。至于今后在扬州办事,有着扬州铁三角罩着,他们几乎可以横着走了。
汴水河的上游是瘦西湖,只是现在那里还没有清理污泥,故而早已经成为臭水湖。这艘船朝着东边驶向东边的运河,而后沿着运河南下便可以绕回到扬州大码头。
行程事前已经敲定,只需要完成这一次绕着扬州城由北到南的航行,此次增加提盐费的售引活动便能圆满结束。
至于那位奉旨查案的钦差,恐怕此时还在泰兴县宛如无头苍蝇般瞎转。
两淮都转运使司副使高桓留在了这里,在跟一帮相熟的老盐商一一打过招呼后,便亲自进行讲解。
高桓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小老头,初时被恩荫为国子监生,但实在考取不到功名,转而被朝廷授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而今是正五品的两淮都转运副使。
在大明官场,虽然不讲究子承父业,但高恒的父亲正是原首辅高谷,这亦是李之清敢于在扬州城拉帮结派的原因之一。
高恒面对在场的数十名盐商,便认真地透露信息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朝廷为了鼓励大家积极用银购引,所以最早便明文规定所售的盐引必须当年能提到盐,否则要对都转运使司治罪!所以你们只要买下这些盐引,我们两淮都转运使司都要保障当年提引,而你们支付了提盐银,更是保证你们到了盐厂是见票即兑!”
他们正是利用手里兑盐的权力,从而通过这帮盐商权力寻租。自己给予这帮盐商打开方便之门,而这帮盐商则是给予他们提盐银,可谓是皆大欢喜。
“高副使大人,规定所售的盐引必须当年能提到盐,此事我们因何不知?”一个盐商听到这番话后,当即显得十分不解地道。
欺上瞒下啊!
王越发现这帮人着实是十分高明,只是利用一个信息的小小不对称,当即便将所有人都是玩得团团转。
若是大家知道所售的折色引有这个特殊的规定,那么他们一旦正常购得这种盐引,其实压根不用担心提不到盐,甚至不需要给予这么高的提盐费。
只是现在上了这艘船,明明是朝廷给予两淮都转运司使衙门的压力,结果反倒成为李之清们的谈判筹码。
既然有着朝廷的明文规定,又有着李之清这帮人打开的绿灯和保证,确实不需要过分担心持引提不到盐。
高恒微微一笑,便是进行解释道:“此事起初其实是一个小忽悠,只是李大人在发现之后,每次张文都选择略去这个规定。诸位若是不信,朝廷经过户部的公文在此,大家可以上前一观。”
说着,便将带过来的朝廷公文进行展示,而上面赫然是三枚户部司、堂、部的官印。
“胡员外,这户部行文果真有此规定!”苏半城是一个较真的人,在看到户部公文果然有此规定,亦是不由得佩服这帮人道。
王越发现自己其实是当局者迷,原本以为他们要给每个盐商写保证书,结果竟然是钻了一个小小的空子。
只是从这个事情亦是可以看到:一旦逮到机会,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空子,亦会趁机大捞特捞。
其实不是华夏没有真正懂治国的人,但再好的经传到了下面,这帮贪婪的官员亦能够睁着眼睛帮你将经唱歪。
而今的少年天子雄心勃勃,恐怕是要推行一大堆利国利民的改革措施,但想必他是意识不到这地方上的问题了。
华夏治国的问题其实从来并不是高层的问题,高层一直都在努力扮演清流的角色,主要还是由文官集团所主治的地方早已经是烂掉。
“高大人,朝廷每年只给比较少量的盐引进行折色,最多的成化十六年亦是十万引,你们今年怎么还能一下子放出这么多盐引呢?”虽然提盐的顾虑打消大半,但一个新盐商又是提出一个疑惑地道。
在场的盐商其实早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两淮衙门发行的折色盐引额度着实太多,甚至有人都要怀疑他造假引了。
王越对这个问题亦是深有体会,像他这个刚入行的盐商都能拿到五千引,其他的老盐商必定更多,但印象中朝廷户部只规定每年发出少量的折色盐引。
高恒面对这个问题,却是神秘一笑地道:“此事涉及另一个隐秘,由于跟咱们的交易无关,故而无可奉告!只是现在有着各位大人为保,且给你们的盐引都盖着两淮都转运使司的大印,你们还担心有假的不成?即便我们胆子再大,亦不敢伪造假引吧?”
王越不由得暗感失望,本以为此次混上来能够知悉全部的真相,但结果仅是得知他们钻了一个小小的空子。
“不错,咱们手里都是正规的盐引,怕啥呢?”
“反正每年都如此,还是快点开始认购盐引吧!”
“跟他们解释这么多做甚,不愿意认购盐引便下船去!”
……
在场的老盐商跟李之清等官员已经打交道多年,所以对主办方显得十分信任,当即便纷纷不耐烦地表态道。
“我们初次参与,自然是想问个明白!既然关系到诸位大人的隐秘,那我们自然不好再探知,这盐引我全部认购了!”那位新盐商观察着旁边新盐商的反应,当即便是表态道。
在场的新盐商亦是慢慢打消了顾虑,虽然两淮都转运使司给出的量很反常,但人家确实不可能给出假引。
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能否顺利能够提盐。
“我全部认购了!”
“我保守一些,只认一半额度的盐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全部认购了!”
……
新盐商在听完两淮都转运副使高桓的亲自讲解后,亦是已经慢慢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当即便进行表态道。
一时间,场面显得其乐融融。
王越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尴尬起来。
他袖中有着一张两万两的假存票,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继续使用假存票购盐,要么则拒绝此次交易。
只是使用假存票很容易被人识破,而拒绝交易同样会让人生疑,这其实是两个都会存在风险的选择。
两利相权从其重,两害相权从其轻。
现在只要顺利到达扬州码头,只要自己手中的假存票能够继续蒙混过关,那么他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还不等王越进行表态,旁边的一个新盐商突然霍地站起来道:“什么?要扣下一成作为知情费?”
“不是扣除,而是要扣押一成金额留在江都钱肆,若是你不到处宣扬,一年后可以全额退还,绝不实言!”高恒对这个情况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当即便耐心地讲解道。
那个新盐商看着身边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便是进行表态道:“既然如此,我认购一半的额度!”
高恒微微一笑,便是让人员帮忙办理。
其实办理的操作并不复杂,由于都是全额缴费才能登船,而今至少是认购一半。若是选取全额认购自然不用退还银盐,但如果认购一半倒退还一半的银两。
“胡员外,你怎么说呢?”高恒来到王越的面前,却是微微一笑地道。
王越没想到还有扣钱一说,但还是硬着头皮地道:“老夫对你们盐引的真实性生疑,所以不认购!”
“既然如此,你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了!要扣留一成作知情担保金,一年后可以全额退还,请先将你的存票拿出来我们批示下!”高恒看着眼前的王越有几分面善,便是微笑地道。
王越面对这个合理的请求,亦是只好将自己的假存票拿了出来,然后将这份假存票交到了高恒的手里。
高恒接过假存票瞧了一眼,却是没有发现上面有什么问题,便将存票转交给随行的书吏。
书吏对处理这个事情已经是轻车路熟,便往上面加盖“扣留一成”。只是他将印盖重新拿起来当即一愣,自己刚刚盖下的印章莫名其妙少了大半截,而后若有所悟地望向自己印章的底部。
高恒正想要继续亲自招呼旁边的苏半城,却是突然瞥见这一幕,显得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王越道:“胡员外,你这是要唱哪一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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