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2章 诏令立斩

  宣阳坊。

  太尉府,

  裴行俭登门拜访,就提了两瓶高昌葡萄酒。

  “我知道咱长安现在葡萄酒大多是老师家产的,不过我这两瓶酒是我当年在高昌做长史时自酿的,已珍藏十年了。”

  武怀玉笑着把裴行俭迎进客厅,

  两人关系不是一般的熟,都拜秦琼为义父,说来是义兄弟。但后来裴行俭又拜武怀玉为师,跟着他读了好几年书。再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

  不过在武怀玉面前,裴行俭始终都是以学生自居。

  “那就尝尝你这十年自酿葡萄酒,”怀玉笑着提议开一瓶,边喝边下棋。

  以前,高昌葡萄酒还是个稀罕货,随着粟特商人从丝绸之路贩到长安,十分稀少又昂贵,

  但后来武怀玉在京畿地区开始种植高昌马奶葡萄,自酿葡萄酒。开始嘛,还打着高昌葡萄酒的名头,但到现在,武家的葡萄酒已经直接叫红酒,或是武公葡萄红酒,品牌和口碑都远超高昌葡萄酒,

  市场份额就更不用说了。

  因为酿造工艺的改进,品质口感也更好。

  就跟高昌曾经的白叠布一样,卖的比丝绸还贵,但如今随着武家大规模种植棉花,以及棉纺加工技术的全面革新,使的棉花、棉纱、棉布的价格都是直接跳水,高昌白叠布,也完全被武氏棉布给干趴下了,现在西域那边大量种的棉花,也基本上最后都被武家纺织场收购了。

  武家在高昌那边反过来又搞了几个场子,打出高昌白叠布、高昌葡萄酒几个老牌子,做小精品,反倒是搞的又很红火。

  裴行俭离开西域都快十年了,

  不过那边也还有不少旧部,对这些情况也是很了解的,他是打心底佩服武家的经营。

  武家富可敌国,但他们不是靠抢靠关系,

  他们经营的白糖、茶叶、棉布、白酒红酒,甚至香料、造船等,都是在技术上革新,经营的模式上也更先进,适当的合伙、分销等模式,使的武家经营的这些产业,实力迅猛无比一骑绝尘。

  就比如高昌棉花,原来叫白叠花,加工工艺落后,产能有限,织出的白叠布卖的比丝绸还贵,棉花更只是在中原宫廷和贵族的花园里当观赏花。

  但武怀玉推广棉花种植,改进棉纺加工工艺近二十年来,却使得棉花如今走入千家万户,尤其是在塞北、辽东地区,给那边疆寒冷的冬季,带来了足够的温暖,让那边驻守的将士,移民的屯田百姓,都增加了许多保障。

  甚至中原内地百姓,冬天里都能有件暖的棉袄防风御寒。

  这棉花带给国家和百姓的好处太多了,不亚于武怀玉带来的玉米土豆这些祥瑞庄稼。

  红酒醒好,

  两人举杯共饮。

  味道不错,

  但裴行俭自酿的手艺一般中上,这方面他没魏征那样的手艺,这酒其实都还比不过武家大量酿造的红酒,

  工艺上差远了。

  不过这毕竟是自酿,比起买的那是特别的心意。

  许多人喜欢自酿酒,但其实要是没那天赋、技术,不但酿不出好酒,甚至还容易酿出毒酒,轻则头晕头痛,重则还会呕吐中毒。

  这可是个技术活。

  棋盘摆好,

  各执黑白。

  裴行俭跟当今皇帝同岁,今年也是三十三,两人以前都在武怀玉门下读书,还是同门师兄弟,关系也还是不错的。

  不过裴行俭下棋,风格却跟皇帝完全不同。

  皇帝下棋,比较稳,或者说是进攻的意愿不强。

  裴行俭则是做减法,尽量简化棋局,什么弃子攻杀,疯狂兑子相当的杀伐果断。

  相反,

  武怀玉的棋却下的跟老头子似的,明明他其实也就比裴行俭才大十岁,今年也不过四十三,

  明明他的棋局已是绝对优势大兵压境,他却还稳如老狗,每一步都要思考许久,仍是步步为营。

  裴行俭的主动兑子,武怀玉也不做交换,顺风不浪,逆风不慌。

  裴行俭虽说如今在朝中为中书舍人,五花判事,这是被人敬称为储相的权势正五品。

  但他这个进士出身的文官,一入仕就是在十二卫里做参军,然后又拜在苏定方门下学兵法,跟着苏定方在南中姚州都督府历练多年,再去了西域高昌,

  这是位曾横刀跃马,在云南对桀骜不驯叛乱蛮夷大开杀戒的儒将。

  他的棋,可不是简单的乱杀乱砍,但却依然还是攻不破武怀玉的步步为营。

  “褚遂良和张睿册都已经驰驿赴任了。”

  褚遂良去高昌,张睿册去循州,一个在西域,一个在岭南。

  本来褚遂良是想把裴行俭踢去西域高昌的,不料最后却是他被罢相贬去高昌了。

  裴行俭看着棋局,苦笑的弃子认输了。

  “老师越来越厉害了。”

  褚遂良的被贬,可以说是引发朝堂地震的,整个长安都有些被震惊,谁能想到,太宗皇帝都还没安葬,这被称为顾命元老的褚遂良居然就被罢相贬外。

  外人看热闹,

  还在热议褚遂良强买属下田地之事,好多人还在争论薛九郎抑价买地,到底是真的自己贪扣了,还只是给褚相背黑锅。

  坊间百姓却少有人提及武怀玉,

  一般人也想不到刚回京还在休息中的武太尉,会跟这案子有何关系。

  可裴行俭是局中人,他可是清楚的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在他即将要被贬外的关键时候,老师是如何力挽狂澜,不仅保下他,还把褚遂良给踢出局。

  就跟刚才这局棋似的,

  老师并没有兑子,

  “听说长孙国舅放了话,说不出三月,就要帮褚遂良回朝。”

  武怀玉听了只是呵呵一笑。

  长孙无忌有资格说这个话,但不该说,他就算贵为司徒、侍中,又是国舅,但他又不是皇帝,

  当今天子三十三岁,做了二十五年太子,又不是才十三岁。

  他的这豪言壮语,传到皇帝耳中,只会越发让皇帝对他不满。

  “大理寺经此事,要大换血。原来的大理卿也差不多到年纪,这次直接致仕回家,

  你这中书舍人也做了四年了,要不借这机会挪下位置,大理寺少卿如何?”

  裴行俭愣了下。

  他从西域回来快十年了,做了五年长安令,又做了四年多的中书舍人,他自然也想再进一步。

  正五品职事官是一个重要的门槛,

  五品以上宰相任用,五品以下吏部任用,

  中书舍人还属于五品清官,一般要先任六品清官,六品清官除东宫官,一般也就那几种,诸司员外郎、侍御史、起居郎、太学博士、国子助教、秘书郎和著作郎。

  当初裴行俭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他先是在地方府州任职,最后升为西州长史,然后迁长安县令。

  正五品的长安令这关键一步,也是武怀玉帮忙安排的。

  但他任职五年,表现出众,得到一致好评,这才让他得以迁为中书舍人这个号称储相的要职。

  “我资历浅薄,”裴行俭叹了一声。

  “陛下很看重你,不必妄自菲薄。”武怀玉收拾残局,重开一局。

  朝廷官员迁转都是有一套很严格的规矩的,

  比如说要迁入五品清官,就先得任六品清官。

  再比如,从六品上的员外郎,只有极少数能直接升迁为五品的郎中,大部份是后行员外郎转前行员外郎,有少部份迁出为中书舍人或给事中、谏议大夫等。

  从五品的郎中,大多也是先后行郎中迁前行郎中,或是迁出同为五品的中书舍人、给事中等,

  少部份能够升为寺监的四品官。

  而中书舍人这样的要职,能直接升中书侍郎的那是极少,大多要在五品里熬资历,

  能够直接升一阶,在寺监里做个四品的少卿,那都是极难得的。

  没点真正的本事,或是很硬的靠山,可能十几年都得在同一个品级的各个职位上打转,

  裴行俭还年轻,有能力也有干劲,还有背景关系,

  “你去做大理少卿,跟唐临搭档,干好一任,到时就有机会做个刑部侍郎或是吏部侍郎,说不定还能直接做中书侍郎或黄门侍郎。”

  “要是想外放一任刺史历练历练也行。”

  “十年后,你就有资格入政事堂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那可能只会被人嘲讽,但武怀玉对裴行俭说的,裴行俭完全相信。

  “唐临为新大理寺卿吗?”

  “嗯,”

  唐临很有本事,但他伯父就名声不好了,他伯父唐令则,是隋朝有名的文士、音乐家,仕隋为太子左庶子,以其才艺得宠于太子杨勇,

  但后来太子杨勇被废,唐令则也因谄媚、迎合太子而获罪被诛。

  唐临武德初,在太子建成东征时,献平王世充策,被建成选入东宫任职。贞观后,外放万泉县丞,当时他做了一件惊动天子的事。

  万泉县关着十几个轻罪囚犯,恰逢干旱的春末下了及时雨,唐临就禀告县令放这些囚犯回家补耕,县令当然不可能同意这种不合理的请示,结果唐临说出了事全由他负责,

  县令干脆就称病,让唐临来代替他,唐临也当仁不让,把囚犯全放回家补耕庄稼,跟他们约定地种完了就回来继续服刑。

  事后,这些囚犯还真一个不少的都回来了,这事传到朝廷,李世民都为之惊叹,于是提拔为御史,唐临名传天下。

  他做御史,奉使岭外,弹劾宗室、交州刺史李道彦等申叩冤系三千余人。

  现在唐临是检校吏部侍郎,也是要职。

  因他以前在司法界的那些表现,武怀玉让张行成、许敬宗推荐唐临为大理寺卿,也是深符皇帝心意,而武怀玉这个安排也有深意,三法司肯定得安插自己的人。

  借此机会,把唐临、裴行俭安排为大理寺卿、少卿,下一步,唐临就可以运作为御史大夫。

  武怀玉不党争,并不代表他会怕党争。

  长孙无忌嚣张跋扈,想要开战,那也没有畏惧躲避的必要。

  “其实要想在朝堂立足,先做好两件事,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

  这其实就是党争,先要结党,尽量拉拢盟友,然后打击对手,还得想办法分化敌人。

  所以历朝历代,朝堂中枢,其实都是拉帮结派,各种派系山头,根本不是啥稀奇事,不这样做,你都站不稳。

  而只要臣子的朋党势力不是太大,不一家独大,能够达成多方平衡,皇帝一般也是默许的。

  而一个优秀的党首,他除了拉拢更多朋友,把敌人搞的少少的外,他还一定得手握实权,能够做事,否则也不过是个营营苟苟的政客罢了。

  “结盟、斗争,这两件事要做好,更要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哪些敌人又是可以拉拢为朋友的。”

  结盟这块,不仅仅是拉拢志同道合的人,也是可以把一些敌人,用共同的利益联合起来,或是暂时的联合,

  甚至是欺骗。

  那些政客,就很喜欢玩欺骗这招,画大饼也好,还是谎言欺骗,本质上目的都是一样的。

  以前武怀玉跟长孙无忌结盟,合作的还不错,两个中枢半边缘人,抱团取暖嘛,也风雨同舟二十多年了,

  现在长孙无忌一朝得势,就想要独揽大权,要把武怀玉踢出局了,主动翻脸为敌,武怀玉当然也不惧。

  现在看似长孙无忌的关陇系一家独大,但实则他也犯了一个大忌,

  任何皇帝都不愿意看到臣子独揽大权的,更不愿意看到这朋党如此一家独大。

  褚遂良这次被这么快踢出朝堂,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皇帝那本来印象就不好,更重要的还是冲着长孙国舅的关陇集团去的。

  武怀玉坐在家里,让儿子们去送了几封口信,捎了几张小纸条,不仅保下了裴行俭,还成功的废了长孙的一条胳膊,捎带了一个大理寺卿和一个少卿,

  这就是顺势而为,不能逆势强上。

  武怀玉挺想劝劝长孙无忌的,别跳这么高,跳越高跌越重。倒不是他有多好心,而是长孙无忌跟他的关陇派若真彻底的跨台,那武怀玉的新贵派可就要露头了,

  这可不是啥好事,还是得有人在前面顶着好些,当然,前提是不能有太大威胁,所以该干的时候还是得干长孙无忌几下,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东南西北。

  第二局棋,

  裴行俭立马改变棋风,不再是原先那套急冲猛打的路子,开始学习武怀玉,虽然最终还是惨败,但他却感觉收获良多。

  收拾棋子,武怀玉笑着对他道,“中书侍郎崔仁师,此人出身博陵崔氏,曾得武德宰相陈叔达大力提携,但他跟褚遂良关系不睦,被褚遂良妒忌,两人私下斗的挺厉害,褚遂良收集了不少崔仁师的材料,”

  如今这份材料,武怀玉手上就有一份。

  武怀玉把这份秘密材料取来交给裴行俭,“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迅速的看了一遍材料,发现不少真材实料,若是呈给皇帝,崔仁师大概是保不住相位的,

  他收好材料,对武怀玉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等他上任大理寺少卿,到时就可以拜见崔仁师,透露褚遂良的这份材料,崔仁师要么合作,要是不合作那就跟褚遂良一个下场,

  不管崔合不合作,武怀玉他们都不亏,崔仁师要合作,那就能拉拢过来一个宰相,削弱关陇派实力,甚至让崔仁师继续卧底。崔仁师不合作,那用这材料直接把他搞跨,流放蛮荒。

  裴行俭拿着材料,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一路血雨腥风的走来,他不怕斗争,也不会软弱。

  “老师有没有办法把御史大夫崔义玄那狗奴扳倒,”一想到之前他把老师苏定方的亲家崔义玄当成自己人,结果崔义玄转头就把他卖了,他心里那股气就难平。

  他也知晓朝堂上就是这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任谁被算计都不会好受。

  崔义玄出身清河崔氏南祖房,隋末主动投靠李密,却不得重用,后来投唐,他跟魏征一样,虽然曾经也加入瓦岗,但既不是李密心腹,也不是李绩黄君汉郭孝恪那个山头的,也不是秦琼程咬金牛进达吴黑闼李君羡他们这山头的,

  不过据武怀玉所掌握的秘密情报,崔义玄现在跟李绩暗里关系不错,明显这两人是结盟了。

  裴行俭只下了两盘棋便回去了,

  来的时候带了两瓶自酿葡萄酒,走的时候武怀玉还送了他两盒吕宋茶叶,还配了一套吕宋生产的瓷器茶具,比不得中原几大窑生产的精美,但做为外贸瓷器,胜在便宜。

  次日,

  皇帝有旨意传到政事堂,原大理卿年迈致仕,少卿获罪贬官,大理寺不可无人主持,皇帝亲选检校吏部侍郎唐临为大理卿、迁中书舍人裴行俭为大理少卿。

  秘书少监上官仪拜中书侍郎,太子舍人许圉师为中书舍人。

  长孙无忌面对皇帝的旨意,却拒绝通过。

  “我要面圣,当面进谏。”

  侍中长孙无忌驳回皇帝旨意,还要当面进谏,

  皇帝看着被驳回的旨意,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

  他从御案上又拿出了一份奏疏,“把这个送去给国舅,”

  皇帝拒绝长孙无忌的求见,只是让人给他送了一份奏疏。

  拿到奏疏的长孙无忌满面胀红,他没想到皇帝居然拒绝见他,

  低头瞧着手上奏疏,他翻开看了起来,结果脸色剧变。

  洛阳人李弘泰告长孙无忌谋反。

  长孙无忌曾在洛阳任都督数年,这个李弘泰就曾是他都督府的幕僚,他没想到李弘泰居然告他谋反,而且居然直接告到御前去了。

  这份奏疏后面,

  附着皇帝的批复,有司查明,纯属诬告,诏令立斩。

  长孙无忌的手不由的颤抖起来,

  许久,长孙无忌回到政事堂,有些疲惫的靠在那,对堂下吏道,“先前陛下的那道旨意,通过。”

  “司徒说的是哪道旨意?”

  “授唐临大理卿、裴行俭大理少卿、上官仪中书侍郎、许圉师中书舍人那道旨意。”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有些丧气的摆了摆手,让堂下吏出去。

  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袭来,

  长孙无忌垂头丧气,他低估皇帝外甥了,李弘泰诬告他这事,绝没那么简单。

  皇帝批复的那句诏令立斩,更是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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