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进宫前,
还是天下瞩目的凯旋功勋宰相,但一场延英廷议后,武怀玉就左降关外。
左降官即刻驰驿赴任,须日驰十驿以上。
武怀玉在殿上向皇帝辞行,李世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廷议还没结束,武怀玉已经被中使催着离开了。
连家都不让回。
延英门前,仍是领他来的张阿难送他出宫。
老头面无表情。
不复来时的轻松,两人都沉默着。
此时武怀玉左降外贬,也不好再跟张阿难说话,免得再让人弹劾,他自己倒不在意,可张阿难都八十岁了,不好牵连他。
送到宫门前,
张阿难终于开口,“即刻赴任吧,家里就不用担心。”
武怀玉点了点头,“先前还说过些日子你老寿诞时要去讨两杯酒喝,现在看来是没法去贺寿了。”
老头摆摆手,扭头离开了。
站在宫门前,
武怀玉长长的吐了口气。
这一天天的,过山车似的。
伴君如伴虎啊,还真是高处不胜寒,恐惊天上人。
两名小黄门仍跟着他,要送他直接出长安城门,后面还有一队北衙禁军百骑。
这队禁军百骑是要护送他即刻驰驿赴任辽西的,说是护送,武怀玉觉得也许用看护或监视更合适。
“走吧。”
武怀玉也没提要求再回京跟妻儿们告别,既然皇帝在殿上说出即刻赴任的话,那这些人也不敢违抗旨意。
有点不近人情,
可武怀玉觉得顺势而为,这次回长安本就早做好心理准备了,一步步就当如履薄冰吧,小心谨慎总是好些。
就连马周这个皇帝第一大秘,都猜错了皇帝的想法。
今天这廷议,处处都透着些古怪异常。
他隐约把握到了点什么,又不能完全确定。
只能小心一些。
从大明宫丹凤门,经上东门通化门出城。
“且留步!”
突然,通化门内有人高呼,一员年轻侍卫骑马奔来。
“武司徒请留步,”
护卫的禁军百骑校尉扭头。
“在下东宫太子千牛,奉太子令,请武司徒留步稍等。”
百骑校尉见这年轻人居然是个太子千牛,品级比他可高多了,人家又奉了太子令来,当下也便点头同意行个方便。
太子承乾很快骑马赶来,
他来的匆忙,连大氅都没披,一路奔来,脸上微微冒汗。
骑到近前,一个敏捷的翻身跳落马下,
“老师,”
“殿下。”
承乾来到面前,看着武怀玉,心里有些愧疚。
“突然听闻老师左降辽西赴任,赶紧前来,老师且随孤回去面见圣人,孤定要为老师向圣人求情。
老师在西域灭国擒王,拓地几千里,新置五都护府,三百余都督府州,圣人怎能因一些人的弹劾就如此处罚老师,这不公平。”
武怀玉笑了笑,“臣谢太子殿下记挂,我对大唐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问心无愧的,但在西域也确实有治军不严之过,还犯了一些其它错误,
犯了错就得认,陛下嘉奖了我的功劳,那处罚我的过错也是应该的。”
“不行,与老师的功劳相比,那点过错又算的了多少,瑕不掩瑜,过不掩功,老师你别走,孤现在就去面见圣人”
“殿下,圣人的处置已经下来了,臣也当殿接受了,殿下就不需因为我再去惹圣人不满。
去辽西也好,将功赎过嘛,”
“今日天寒风大,殿下请赶紧回东宫吧,莫着了风寒。”
说着,武怀玉解下自己的貂皮大氅,给承乾披上。
承乾虽仅比他小十岁,但还真就是他看着长大,甚至当初一手教导长大的。在他少年时,跟武怀玉学习,不仅仅是学习圣贤经典,武怀玉教了他许多人生有用的东西,
两人甚至可以说亦师亦友,在承乾少年叛逆期跟父亲关系不好的那段时候,武怀玉甚至是亦师亦父。
他断腿是武怀玉治好的,他中丹毒也是武怀玉治好的,他跟父亲关系不睦储君之位一度危险,也是武怀玉为他力挽狂澜。
武怀玉在承乾的身上真的是倾注了许多心血。
虽然一开始,也并不是那么的纯粹,也是有政治下本提前站队之意,但这么些年相处下来,两人的关系真的不错。
武怀玉心生退意,但也还是希望能够继续维持好跟太子的关系。
武氏家族还是得站在太子身后的。
这次不管皇帝是何打算,武怀玉都不希望牵扯到太子。
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的帮承乾稳固了这太子储位,他是真不希望再有什么旁生枝节了。
“老师,孤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说。”
两人走到道旁,侍卫们都知觉的远远站开。
承乾披着怀玉给他的貂皮大氅,感觉防风又暖和,他握着武怀玉的手,“老师,你立下大功,回朝却反而被贬,你心中有怨气吗?”
武怀玉摇头。
“臣之前给圣人上万言书,也说了,征服西域的首功,是圣人的筹谋计划,是朝中政事堂宰相们为首的朝廷的各方面的支持,然后是将士们的用命拼搏。
我的功劳并不多,我也有这自知之明。
征服西域诸蕃各国的时候,确实也暴露出不少问题,我该负主要责任。”
“其实昨日我面圣,就曾跟圣人坦诚过治军不严,没能约束好诸蕃部落兵等错误,也主动请求去关外,经略辽东,为朝廷接下来北征薛延陀敲敲边鼓打打帮手。”
“今天的处置,我没有丝毫怨言。圣人对我已经是十分法外开恩了,否则张亮可是说我罪当诛。”
才聊了一会。
通化门内又来了一队人。
却是皇帝又派了中使前来,催促武怀玉赶紧启程赴任,并让太子速去紫宸殿。
这边的事情,皇帝已经知晓了。
“殿下快去吧,我也该启程了,按规矩,左降官须日驰十驿以上,得抓紧时间赶路了。”
一驿三十里,左降官一天要赶三百里以上。
要是耽误了,可是要问罪的。
武怀玉的情况,跟一般那种贬降官是有点不同的,毕竟他还顶着司徒、太子太傅的头衔,贬降赴的也是营州都督、安东都护之职。
就算营州都督是下都督,那也是从三品大员。而安东都护,那是正三品。
但有皇帝在殿上的那句即刻驰驿的话,武怀玉还是得辛苦赶路的,只不过沿途驿站也会提供驿马饭食等保障。
承乾把身上的大氅又解下,亲自给武怀玉给系上了。
“这一路向东北去,会越来越冷,老师保重身体。”
“嗯,殿下也要多保重。”
承乾转身上马,在中使催促下赶去大明宫。
“司徒,天色不早了,该赶路了,今天还得赶五驿,可耽误不得。”
“走吧。”
武怀玉紧了紧大氅,也上了马。
即刻驰驿赴任,他甚至连个部曲家丁都不允许带,身边就是这一队百骑禁军。
寒风萧萧,
武怀玉带着几分迷茫向东而行,背后的长安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龙首原上,大明宫。
太子承乾带着一身寒气走进紫宸殿,
殿中十分温暖,
皇帝身着明黄团龙纹便袍,在殿中等候着他。
“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转身,对着殿中侍候的宦官和宫人摆手,“你们都出去。”
“高明,来。”
李世民给儿子倒了杯奶茶,“先喝杯热茶暖下身子。”
“怀玉出京了?”
“嗯,一刻也没停留耽误,”承乾捧着温热的茶杯答道。
“你心情有些低落?”
“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老师向来忠心耿耿且光明磊落,而我们却还三番两次的试探他,
他对父皇的处置毫无怨言,就算不近人情的让他即刻赴任,连和家人道别都不让,他也没有半点不满。
老师这样的忠心耿耿的臣子,不该这样对待。”
李世民却很平静。
他给自己倒了杯奶茶,几口喝完一杯。
“高明啊,你还年轻,经历的事还少。很多事很多人,是不能看表面的。说实话,武怀玉的反应,有些在朕的意料之中,
但他这样毫不拖泥带水的接受了,甚至毫无半点怨言的表现,
反而让朕有些担忧了。”
“为何?”
“换成任何人,立下如此大功,只是犯了一些不算大的错误,朕这样处置,都会不满的,可武怀玉却没有半点不满。
这说明什么?
不是大忠大贤,就是大奸大恶啊。
武怀玉才三十五,他的这个表现,实在让朕无法完全相信他真正大忠大贤,如果他心中有一丝半点的不满和怨气,可却能隐藏的这么好,那就很可怕了。”
承乾听了心中一惊,但不是觉得武怀玉能隐藏是大奸大恶,而是为老师担忧。
“父皇,老师这些年屡立功勋,宰相都五任五罢,也曾多次镇守在外,朔方、幽州、岭南,再西域,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在地方,老师政绩斐然,但老师十几年如一日,口碑极好,
一个人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的伪装隐藏的那么好。”
李世民握着还温热的茶杯,脑中也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他也才四十三,可却感觉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从前了,在位时间久了,考虑事情与以前也有很多不同。
打江山易,坐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父皇,是否现在传旨,召回老师。”
李世民沉吟许久。
“朕越来越看不透武怀玉了,朕打算再看看,先不召回。”
“父皇,之前不是说好若老师被贬降无怨言肯立即驰驿赴任,就让儿臣出面为老师求情,然后父皇再收回旨意召老师回朝吗?”
李世民放下茶杯。
“王莽谦恭未篡时,再看看吧,若他真大忠大贤,那必能经受住这次考验。”
“一会就带上武良娣和韩良媛,去武宅看望一下樊氏等武氏家眷,跟她们说明下情况,安慰安慰她们。”
“朕让承嗣跟你一起回去,记得多带些礼物。”
今日武怀玉在殿上否认御史台弹劾的罪状时,李世民看在眼里其实反而是挺满意的,会犯错误有私心的臣子,很多时候反而容易让皇帝安心。
可后来武怀玉被贬降后的反应,加上他在城门外与太子告别时的表现,李世民却是反而不放心了。
他表现的过于顺从,太过明显的忠心,这有些异常。
此等表现,就如同他对太子说的一样,不是大忠大贤,就是大奸大恶,可皇帝此时无法判断到底是哪种。
如果武怀玉跟李靖一样年纪了,那他大不了就给他一尊荣的闲职虚衔,就留在长安自己眼皮底下盯着。给足够的尊贵荣耀,就是不给真正的实权。
可武怀玉才三十五,连五十三都不是,这才是最让李世民最不放心的地方。
再看吧,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李绩被他按在并州十六年,长孙无忌也一直冷藏着,他如果看不清武怀玉,那以后就可以一直让他在外,现在是营州都督,明年还可以再迁叠州都督,后年还可以是银州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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