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行两税新法取代租庸调制,最受损失的当然还是武怀玉这样的大贵族大官僚大地主们,
武怀玉身为宰相、国公,可是免课身份,田地再多也不用交税。而其它士绅豪强,就算不能免课,但租庸调制下,按人口收税不是按田亩收税,良田万亩,一人也还是只交两石租两丈绢三两绵而已。
“下官非常佩服相公,大公无私。”赵仁本这是真心话,他听说武怀玉有几千顷地,那可是几十万亩啊,本来一粒租都不用交,也就交点义仓粮。可如果新法一推行,武怀玉这么多地,按亩来交,
就算仅按原来租庸调制的税额来摊到田亩里,比如原来一丁百亩地征两石粟、两丈绢,三两绵,那武怀玉几十万亩地,就相当于原来几千丁的租调,
假如都折成十万亩地,那起码就是一千丁的租庸,两千石粟,两千丈绢、三千两绵。二十万亩,那就翻一番。
平白多掏这么多钱粮出去,难道不心痛吗?
“其实只要天下不乱,社会安定,世家豪强地主们,永远是最大的受益者,”武怀玉也是说明根本。
是谁终结了门阀世家?
南北朝时有宇宙大将军侯景,把江东士族干翻,这才有了旧时王谢庭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末之时有黄巢,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把起自东汉的门阀世家,彻底的铲除了,黄巢大军转战天下,私盐贩出身的黄巢痛快那些官宦、士族,走到哪就杀到哪清洗到哪,最后杀出来一个晚唐五代的武人割据时代,北宋建立后,开启文官政治,但宰相公卿等却已经大多是科举出身,再没有门阀士家了。
大唐的租庸调制根本是建立在均田制上的,
可均田制早就已经不行了,这根基都断了,上层建筑还怎么保存,而武怀玉这样的新贵也好,五姓七家那样的旧阀也罢,他们都是在那金字塔上层的。
底层都榻了,上层哪还能好。
这不仅关乎大唐国运,也关系着每个人。
要是说直白点,武怀玉和李世民都想要改革税制,推行新政,都是看到了这大厦不稳,
要是说的更难听点,就是不能杀鸡取卵,把鸡养好了,会源源不断的下蛋,你直接把鸡杀了,虽然能从蛋里一次多取些蛋,可就再没有蛋了。
世道不乱,那士族门阀永远高高在上,
让百姓能温饱,那么他们就会满足当下,绝不会铤而走险,
只有当再无可失去,彻底成为无产阶级的时候,人是再无破绽再无软肋再不能拿捏控制的,
金字塔是很稳固的结果,一层一层,最底层就是芸芸众生,最上层是帝王将相权贵世家。
“夏收正忙,收获过后就要开始征税了,你们先不急征税,等圣人批准三原试点后,再开始征收。
到时户口据当时实在人户,依贫富评定等级差派徭役和科税,不能按旧籍账的虚额,也不得摊及邻保。”
税赋摊及邻保,是历来朝廷保证税收的一个重要手段,却也是非常害民的一个手段。
四家为邻,五家为保,百户一里,五里一乡。
朝廷征收税赋,往往是层层摊绑,比如一家欠缴,那他的邻保几户就得把欠的补齐,假如一户逃亡,那他的税赋差役,就要摊到其余几户。
往上的乡里也是一样,乡、里的总税额在那,不管谁家没缴齐,最后总额都要补齐,就得摊到其它人身上。
在这种政策下,一旦有人交不上税,那就会危及邻里,所以极容易引起连锁反应,比如有人实在负担不起,直接弃籍逃户,去投豪强地主,或是跑进山里当个黑户,
那他的邻居们就完蛋了,假如灾年,大家都没办法补齐,那就可能会让大家都只能跑路,
一家跑,邻里摊补。一保跑,那就一里摊补,
许多贫民本身田地少,甚至都没地了,还得按人丁缴税赋,一遇灾荒年,更艰难,最后还得给别人摊补,
最坏的还往往是地方是比较有钱的上户,他们会仗着人丁多或者有势力,就会勾结官吏,把这摊补,都摊到穷人头上,有钱的不摊没钱的摊更多。
最终实际税赋,可能就是翻番甚至更高。
大家除了跑也就别无出路。
所以武怀玉现在要试行新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得摊保,虽然这样做,朝廷可能会损失些税赋,可如果摊保,那后患无穷。
“武相高义。”
赵仁本奏章报上长安,李世民看过后很满意,尤其是上面说武怀玉愿意做个表率。
武家在三原田地产业很多,他若带头,确实能起到很好表率作用。
“准在三原县试行。”
皇帝对赵仁本的敢为天下先很满意,大为赞赏,今年就在三原县试行他跟武怀玉提出的那些方法。
户分九等,丁分九等。
九等户收户税,以九等丁征收租调,无地者编为客户,列为良民。
同意把三原县城由任城,迁到清河龙桥。
赵仁本拿到旨意,高兴的就行动起来,任城做为县城也才几年,也没啥可留恋的,甚至县城搬迁也是非常简单,
龙桥很热闹,有许多现成的房屋院舍等,
赵仁本直接买下北岸一座大院,就成了三原县衙。他跟县丞、县尉、主簿、录事,带着司功佐、司仓佐、司户佐、司法佐、司士佐等搬家,一天时间就搬好了。
三原做为畿县,等级还是挺高的,
虽说不如京县有两个县丞两个主簿六个县尉,但却也有两个县尉,六曹仅比京县少了一个兵曹,其余五曹都有。
而一般县仅有两到三曹。
新县衙开张,
本县乡绅豪强还是都来了,武怀玉更是十分捧场的亲自到来,
“武相公真年轻,”
“真不敢相信,四年前武相公还是咱们三原县的捉钱令史呢。”
“也就挂了个名,到任城县衙挂名捉钱,领了套绛衣,五十贯本钱,后来可就再没来过,七月便去了陇右,一战扬名天下知,回来可就封爵加官,”
几名绛衣小吏忙里偷闲,忍不住在远处议论武怀玉,谁让这位宰相曾经在三原县衙里挂名捉钱过。
几年前他们是衙中小吏,亲眼看着过这位进衙入职,可几年后,他们还是小吏,人家都已经是三拜宰相了。
“今个大日子,你们还有空在这嚼舌根,赶紧招待。”
赵录事过来打断几人,
“诺,”几人赶紧闭嘴,都各自忙去,虽然在几年前这位赵录事还仅是一个编外书手,但人家运气好啊,当初这位赵录事奉县令之命,帮武相公办好白鹿塬土地的契约,跑前跑后,也是结下人情。
武相公发达后也没忘记赵录事,这几年赵录事也从编外书手,到正编的户曹史,第二年又升为户曹佐,今年更是又升为录事。
录事跟佐、史一样,都属于没有品级的杂任,虽说没有品级,但已经是县衙里几个品官以下地位最高的。
三原县的五曹佐,还在他之下。
具体点说,三原县的两位录事,都是主簿的副手。主簿是勾检官,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两位录事就是办公室副主任了,职权还是挺大的。
三原县一个畿县,人口上万户,在朝廷确实不入流,但在百姓眼中,这可是很了得的了。
赵录事把几个说闲事的老吏赶走,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便赶到武怀玉面前。
“相公,”
“老赵啊,县衙新搬来,还缺什么,你尽管跟赵义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置办。”
武怀玉对老赵是不错的,想当初老赵还帮武怀玉把赵驼子一家给弃籍自卖为奴到他家,
这几年老赵也是年节都要来武家送礼,虽说武家规定不收钱财贿赂,但是送点不值钱的土特产,倒也可以,何况老赵很聪明的会找驼子,武怀玉打个招呼的事情,但对赵录事来说,这却相当于通天了。
从此在县衙那是一帆风顺,要不是说出身太低,弄个官都有机会。不过按现在这势头,过个几年,谋个九品也还是有机会的。
武怀玉看在老赵懂人情世故,办事也还利落,也愿意提携提携一下。
“老赵,这两天你带人到我家来趟,我让管事跟你一起把武家在三原的田地都登记一遍,回头再让人带你到下面庄子上去丈量核实,”
“请相公放心,小的一定办好。”
“现在新粮也下来了,我呢也带头做个表率,先把夏粮交了。”
武家在清河乡有三千多亩良田,另外清河上下游也还有两千多亩水浇地,在丰原、白鹿塬等三个塬上,还有五千来亩地,加起来万亩多点,怀义也还有约三四千亩,
武怀玉让老赵带人清量核实登记,把田地肥瘦定等,然后造册申报,他今年夏粮,会按亩来纳租。
一百亩地两石粟,半匹绢,再加三两绵,如果仅按这个粟一亩才折两升,倒是调绢重点,现在一匹绢二百钱,这半匹就是百钱。一亩折绢一钱,在如今一斗米才四五钱的行市下,调绢比粟租要高些。
但就算如此,粟绢绵,一亩折下来也就两文钱左右,确实不能说很高。
一百亩的租调折钱,也就二百来钱。
如果不被摊补,加征,各种什么踢斛淋尖、火耗什么的,仅仅是这个正税来说,确实挺低的,当然前提是你得一丁能分到百亩地。
假如家有两丁才分到百亩地,那等于税率翻了一倍,要是两丁都仅有五十亩,那又翻了一倍。
要是一亩地没有,还有两个,那这四五百钱的税,对普通穷人来说,就是很大一笔负担了。
武怀玉在三原县的地,向三原县交税,塬下的地那是良田上等地,塬上的一些地以中田为多,可就算全按好田一万亩来算,也不过是交二百石粟的租,义仓粮还有亩纳二升,也才二百石。
好田一亩地能收两石,至少一石斗,哪怕是出租,佃户交一半,也能收租一石到七八斗,一亩交的租税、义仓粮合四升,二三十分之一。
武怀玉主动交粮,并不是很心疼,毕竟这交纳的只是小部份,武家的收入仍有保障。
武家这样的身份,衙门当然不敢从武家这里弄好处,不过一些该有的附加税、杂税,武怀玉倒也没少他们的。
附加税是正税之外的,比如脚钱,也就是运输费,按户分九等,户等越高承担越多,而且这笔费用不固定,是按照各地运输难度、路程远近而定,分为租脚以及折里,地方交的租粮的运费实际仍是百姓承担,额外收取。
另外还有加耗,就相当于火耗了,正租一般加耗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没有定例,都是地方自己收取,这部份加耗其实是有多征的,剩余的自然就是地方官吏们的好处,以及办公招待费用。
此外还有仓窖税和裹束费,裹束费是庸调绢布的包装费,仓窖税自然是租粮的存储费。
反正从包装、运输、存储都有额外收费,这还是正式名目的,地方官吏私自摊派的还有不少名目,比如籍账钱,户籍三年一造,计账年年造,基本都要收一钱。
这些附加、摊派,以及被胥吏们用踢斛淋尖等手段拿走的,算下来还是不少的,而且这些玩意没有个确切数字,各个地方收的还不一样。
最是容易出问题的环节,也是百姓们最容易被剥削压榨的地方。
就比如说以前朝廷有捉钱令史,有公廨本钱放贷,赚利息来用做办公经费甚至是食堂餐费,以及官吏们的一些福利。
后来取消捉钱令史和公廨本钱了,这个窟窿怎么补?李世民直接让从全天下选七千富户,直接让他们交一笔钱,视防阁制而收其钱,都不用给他们本钱,也不需要他们放贷了,直接交钱。
三年一轮换,变相的富人税。
再比如,朝廷附加征收的租脚钱,其实并不是真的用来做运费了,因为运输也是地方摊派百姓承担的,这笔名为运输费的租脚钱,其实是用做京官俸禄发放的。
武怀玉让老赵把这一笔笔附加费用开单子,武家也照例都交了,这些附加其实不是地方官吏贪污的,该交还是交。
最后算了一下,武家今年三原县一万来亩地,交的地租两百来石,义仓粮两百来石,五十来匹绢,以及二十来斤绵,劳役免除也不用折庸,
但各种附加摊派,也交了百多石,还有一些绢绵,算下来,大抵是相当于正租调的两成左右。
好在取消摊保,也不用补缴往年县里欠缴的。
武家当着大家的面,搞了个很隆重的纳粮仪式,县衙这边,县令赵仁本带着一众官吏也是特意还给武家制了块牌匾嘉奖。
樊玄符笑着道,“花了六百多石粟,六十多匹绢,几十斤丝绵,就换这么块牌匾,这牌匾真是一字千金啊。”
武怀玉倒挺淡然,一万多亩地,收租就有万石,交点租纳点税也是天经地义。
他这也算是为新政带头冲锋了,
“还好只是先在三原试行,要不然咱家各地加起来几千顷地,那不得多缴纳两三万石粮?想想就肉疼呢,”樊玄符是真有些不舍。
“也没那么多,一亩两升那本就是已有的义仓粮,现在也只是一亩多加了两升正租粮,一千顷地也就缴两千石正租粮而已”
樊玄符笑武怀玉太大方,“你在三原试推新法,有没有跟代国公商量呢,李家可是三原大户,田地比咱家还多,你这学生,一下子让老师家掏了上千石粮在匹绢呢。”
“放心吧,老师肯定是支持我的。”
千百石粮武怀玉不放眼里,其实陇西李氏丹扬房又何尝会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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