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万川离开侯府以后,聂氏便日日念叨。每天就是掰着指头数日子,计算儿子过了哪些山,涉了哪些水,算过以后便又独自叹息感伤。侯爷和映月每每从旁劝解,但一颗为娘的心哪能就此便宽释下来?挨到几个月后,心焦更甚,念叨变成了埋怨,说自己养了个白眼狼,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
侯爷军中事务繁多,不总在府上,映月便每日陪在母亲身边,常把弟弟小时候的糗事说来逗母亲开心。于是母女俩经常互相咬耳朵,怕谁听见似的,说着说着便笑成了一团。身边的丫鬟小厮们不知道夫人和小姐在笑些什么,可主人开心他们也就开心,于是便跟着一起笑。众人都欢声笑语的,聂氏心中的忧虑也就稍稍平复了。
这日,春和景明,是处莺歌燕啼,庭院里洒满金灿灿的阳光。映月一早醒来,见窗外如此春色,便命人将绷子针线等拿到外面,自己则在廊下坐了,一面刺绣一面与几个小丫头们顽笑。
主仆几人正闹着,忽闻一声尖锐的鸣叫乍然从空中响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庭院里飞速掠过一块巨大的阴影。这阴影一晃即逝,与刚刚那叫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主仆几人呆在原地,个个神色惊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竹桃指着院子中央的空地嚷了起来:“那里有东西!”
众人过去看时,见庭院当中果然有一个手腕粗细的竹筒。那竹筒的颜色青翠欲滴,仿佛是一截刚刚被截断的嫩竹。竹筒的两端用蜡纸密密实实地封好,显然是防水防潮之用。映月一凛,忙将蜡封拆开,果见里面蜷着几页写满字的信纸。她心中大喜,道:“是川儿的信!”当下也来不及细读,将信纸往袖里一揣,忙忙地便要到正房去告诉母亲。
聂氏听说儿子写信回来,喜得无可不可,拉着女儿在榻上就把信读了。得知万川已经平安抵达不归山,母女二人都放下心来。信里又提到一路上的各种逸闻趣事,均是以顽皮嬉笑的孩童语言写就,端的是诙谐可乐。万川怕父母和姐姐挂念,故意用些俏皮话来写这封家书,却于路上遭逢的羁旅困顿和艰难凶险一概不提。母女二人岂会不知万川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出门在外又哪能尽如信中所说的诸般顺遂?是故读到可乐之处,却越发心疼万川的懂事,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娘儿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搞得身旁的下人们不知所措。
聂氏拭了泪,又忙派人去请老爷。小厮回禀,说老爷正在书房待客。再问何人来访?回说好像是宫里的人。映月心中疑惑:不时不晌的,宫里为何忽然派人到府上来?再说,既是宫中来人,父亲必得在堂厅接待才不失礼数,今日却何故转至书房?
聂氏见女儿眉头微蹙,便询问因由。映月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过不多时,又有小厮来传,说老爷请夫人到书房说话。
聂氏离开后,映月回了自己的住所。竹桃见她神色不似先前欢悦,而适才夫人询问时又是欲言又止,便心知有事。她从小服侍映月,二人一处长大,虽以主仆相称,实则情同无话不谈的姐妹。于是竹桃便将房里的小丫头们一一支使开,再详问端的。
映月仍是摇头不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惑。过了半晌,她突然吩咐竹桃:“你赶紧去书房,悄悄听着老爷夫人在和客人谈些什么。”
竹桃见映月神情端凝,不像是在顽笑,便也跟着紧张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小姐?”
“我也不知道……”映月深深吐出一口气,“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心慌,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抿着嘴,右拳紧紧扣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中的锦帕被她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你快去。”她催促竹桃,将她往门外推,“仔细着点,别被人瞧见了。”
竹桃素知映月从小就心细如尘,断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觉,因而不敢多耽多问,拔步便往书房去了。
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竹桃喜眉笑脸地跑了回来,一进屋便嚷道:“小姐大喜!”
映月正在屋里教小丫头阮儿识字,被她这么大声一嚷吓了个激灵,疏忽间走了神,一笔下错,少写了一横。只好将错就错,将好好的“阮”字最后写成了“阢”。映月搁下笔,佯怒道:“死丫头,早晚给你吓死!”又忙问,“怎么样?”
竹桃不说话,只是喜滋滋地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映月会意,随便找了个差事将阮儿指使开了。阮儿刚出去,映月便催道:“究竟何事?”
竹桃动作很大地屈膝一福,随后眉飞色舞地说:“恭喜小姐,马上就要当郡主啦!”
映月先是一愣,“郡主?什么郡主?”又将眉头一锁,嗔道:“尽卖些没用的关子!好好说,到底听见什么了?”
竹桃舌头一伸,悄声嗫嚅着“谁卖关子啦?”然后便将刚刚在书房廊下偷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映月。原来,今日造访府上的,乃是上官仁在宫中的一位旧识。他趁着出宫采办之机,特来府上告知一个消息,说王有意要在五日之后加封侯府千金上官映月为郡主。
映月听她如此说,心里非但未有丝毫喜悦,反而登时一乱,忙问:“可曾说过是为了什么由头?”
“别的不知道,只听那人说,是为了延请小姐进宫教宫女排练舞蹈,好在一个月后王妃的寿宴上表演。”
映月心中更疑,若说是为了让自己有名分进宫所以赐个封号,这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本朝从来没封过外姓的郡主,何以为了这样一件事就大加封赏?再说,宫中教坊司群英荟萃,又岂乏能歌善舞者?何苦费这一番周折定要让自己进宫不可?她越想就越觉得事有蹊跷,便又问:“我从未在驾前献过艺,王是如何知道我会跳舞的?”问完又觉多余,心想,她一个小丫头又怎可能知晓其中因由,问了也是白问。没想到竹桃接口便道:“听说是国师举荐的。”
这一下映月惊疑非小,她虽长在深闺,不懂朝堂之事,但日常听父母闲谈,焉能不知那国师与父亲两相扞格?如今二人在朝堂之上早已势同水火,国师此举究竟何意?又想到近段时间来,父亲似乎比从前更加忙碌,经常好几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难得在家中时,不是闭门独处,便是像今天这样在书房与人长谈。她还发现,最近府上经常来来往往一些生面孔,这些人映月从没见过。有的天不亮就来,有的甚至夤夜造访。他们通常都从府上某个不起眼的偏门进来,由早早等在那里的吴管家直接带到父亲的书房,与父亲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整个侯府表面虽然还如往日一样波澜不惊,但映月却早已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
竹桃见映月面容愀然,口中“咦”了一声,问道:“小姐要做郡主了,难道不高兴吗?”接着又大感困惑地嘀嘀咕咕,“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人人都是闷闷的?”神情显然十分费解。
映月听她话中另有文章,问道:“还有谁闷闷的?”
“老爷和夫人啊。”竹桃说,“尤其是老爷,听说小姐要加封郡主就像没听见似的,提不起一点兴致。再一听到给小姐的封号,居然脸色大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映月忙问:“什么封号?”
“就是郡主的封号啊。”竹桃皱起眉头,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一个生僻的词,“好像叫什么……‘阳歌郡主’。”
映月沉吟片刻,只觉得“阳歌”二字似曾听过,却也再想不出这封号究竟还有何其他深意。正想不做理会时,紧绷的思弦却不知被什么猛然拨动了一下。她登时身体一震,终于忍不住轻声呼喊了出来。
“阳歌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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