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叛徒 01

  兴建聆花楼是一件震动京畿的大事。这座无比奢华的青楼动用了上万名工匠,历时十年方始建成。对于江离来说,聆花楼当然不只是用来赚钱那样简单,它还担当着整个苍冥山庄的核心枢纽。因此,光富丽堂皇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具有某些特殊的功能。基于这样的原因,聆花楼的设计和建造任务自然而然便交由苍冥山庄的另一位高手,有着鬼枢千机称号的沈三爷来完成。

  旋鳌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可是陆吾还是打错了算盘。她本想假意投诚,等旋鳌解了燃心蛊的毒,伤势再一好转,凭他二人之力想要逃出江离的掌控是不难的。可是她根本没想到,燃心蛊的毒是无法解的。当时从江离的瓷瓶中飞出的那数十个红火的亮点,其实是千万只蛊虫。它们一进入旋鳌的体内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繁育,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经布满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经络。只要江离施展“离火燃心咒”催动蛊虫苏醒——或者它们受到外界的扰动自己苏醒,那么每一只毒虫就立时成为一颗滚烫的火星。亿万只毒虫被同时唤醒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如同亿万颗火星汇聚起来融进了旋鳌的血液里,将周身之血瞬间变成了岩浆。所以一旦毒发,他立刻便如同烈火焚身,每一个瞬间都生不如死。

  唯一能够暂时镇压住旋鳌体内蛊虫之物,就是江离给的红色药丸。可是江离的药丸从不会轻易给出,只有当陆吾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才会得他赏赐一颗。曾经的陆吾,如今的锦娘,从此便成了江离手中一把好用的工具——替他杀人、替他扩张苍冥山庄的版图和影响、替他实现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筹算和阴谋。江离对这个下属非常满意,所以旋鳌体内的毒也便很少发作了。

  最开始的时候,旋鳌想过一死了之。他死了,锦娘便再无所顾虑,何况对于无相宫的护法来说,能为护教而身死,只有无上的荣誉。可是他毕竟尝过了七情六欲,经历了过九死一生,再求死之心本已不似先前强盛。而江离又将金银所能买到的人间极乐尽数堆到他眼前,他又岂能不一心求生?

  终于有一天,他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见江离,对他说:“新月赌坊的掌柜我已经杀了,从此以后,我就是苍冥山庄新月赌坊的掌柜。”

  江离听了哈哈大笑,连声道“自然自然,很是很是”,又说:“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你和锦娘全心全意替我做事,我保证皇帝过得也没有你们舒服。从今天起,‘旋鳌’这个名字弃了吧——”

  “从今天起,我叫‘青山’。”旋鳌打断他。

  起初,锦娘和青山二人都以为江离给的红色药丸是某种镇压毒性的药物,可事实远不止他们想得那样简单。原来,那些发作起来使人痛不欲生的燃心蛊虫都是雄蛊,而江离给的红色药丸之所以能够压制住它们,是因为那药丸里包藏着数以万计的雌蛊。药丸被青山服下后,雌蛊大量涌出,与他体内的雄蛊肆意交配,这才使得那些躁动异常的雄蛊得以镇静。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蛊虫便被繁育出来。虽然雌蛊繁育后代之后便会死亡,可是雄蛊的数量却随着每一次服药而大量增加。因此,青山体内的剧毒每一次发作都比上一次要更加剧烈而痛苦,两次发作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二人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因为青山已经彻底离不开了那药丸,除了继续饮鸩止渴以外,再无别的办法。

  随着青山中毒越来越深,江离赐药的条件也变得越来越严苛,交办的任务也越来越难。江离素来喜怒无常,只要事情办得稍不合他心意,他便勃然大怒,那么青山的药自然也就断了。可是锦娘总是能够为他按时讨来药丸,只因为她发现了江离的一个怪异的癖好。

  这个怪癖她是听吟盏和桃夭说的。她们告诉锦娘,在江离发怒的时候,不反抗,那么他是有求必应的。

  聆花楼告竣以后,锦娘将青山安置在了顶楼。她命人从极北苦寒之地百丈深渊之下采来无数块至阴致寒的坚冰,将整层楼填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青山藏身在这冰窖之中,体内蛊虫为寒气所镇,便不那么容易发作了。

  聆花楼上下一共七层,江湖上人人都知晓这里向来以层高区分客人的尊卑,能够在越高的楼层上宴饮,表明客人的身份就越尊贵。可是没有谁见到过有哪位大人物曾被请上过第七楼,饶是权倾朝野的国师也只登上过六楼。是故人人猜测,莫非定是要皇帝老儿亲临才能登顶用宴?莫非那聆花楼的第七楼比皇宫还要奢华?可谁又能想到,这古怪的规矩不过是老板娘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而设的。而聆花楼的顶层更是除了坚冰什么也没有。

  锦娘从没有见过江离的真面目,也不知道那个漆黑诡异、耸立着两排神像的大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从来不能主动求见自己的主子,而只能等待江离召见她。当锦娘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枕头旁、首饰匣或者绣鞋里——发现一张黄色符纸的时候,她便知道,那就是江离的诏令。她将符纸烧掉,一阵猛烈的飓风瞬间破窗而入将她缠住。在一阵短暂的窒息和晕厥过后,意识重新恢复时,她便发现自己又已经站在了那个悬浮着浓稠黑暗的大殿里。接着,江离捉摸不透的缥缈声音便如影随行:“你来了?”

  江离从不会同时召两名下属觐见,这是因为他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相信。所以每个下属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有他自己才掌握着通盘的计划。锦娘和青山从不会私下交换自己的任务,因为这是被江离明令禁止的。也不要妄想能够瞒住他,因为他总是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可是这天,当锦娘再次被召进大殿的时候,却发现青山也在。她微微一怔,没有跟他说话。江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高台的帐幔中传出来:“你们二人平日在聆花楼朝夕相对,怎么来了我这倒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锦娘心神一慌,将青山安置在聆花楼一事本是她自作主张,莫非江离此时便要追究?可江离接下去却说:“今天叫你们两个来,是有件事情要你们去做。”锦娘悄悄松了口气,颔首道了声“是。”

  就在此时,百十道疾光突然从高台上俯射而下,汇聚到青山和锦娘面前,成了一个圆桌大小的发光球体。这球的边缘光芒耀目,而球的里面却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锦娘和青山对了个眼色,他们识得这是“悬尘之镜”,是一门能够短暂呈现施咒者记忆的上乘咒术。

  二人凝神去看镜中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位官派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右手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肩膀上骑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三人有说有笑,似乎是在逛花灯节。

  “看见了什么?”江离问

  青山和锦娘面面相觑,锦娘回道:“属下不懂。”

  “仔细去看那男孩脖子上挂着什么。”

  经过江离的提醒,二人再凝神去看时,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他们当然认得男孩脖子上挂着的物什,那正是“昆仑哨”。

  “他怎么会……”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锦娘,发现对方也在用同一种眼神看着自己。

  江离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当年都将自己随身的武器给了大护法烛龙。”

  “但他绝不是烛龙。”青山说。

  “我可没说他是烛龙。”江离道,“但是他脖子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总不见得是捡的吧?”

  大殿里一片死寂,二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海沸江翻。他们早就听说烛龙在垂云峰的雁去台上被各大门派逼得走投无路,纵入了泥犁鬼门。那泥犁鬼门之中怨灵无数,凶险至极,便是大罗神仙也万难死里逃生。可若烛龙已死,那孩子脖上的昆仑哨又是从何而来?莫非他还活着?那么他们这两个无相宫的叛徒还能继续活着吗……

  二人正惊疑交加时,又听见江离接着说:“这个男孩是当今靖安候的公子,名叫上官万川。你们看到的,正是十年前他与父亲、姐姐逛花灯时的画面。”

  “十年前?”锦娘惊道。

  “不错。”江离说,“十年前我便发现‘昆仑哨’出现在了王城,可是这几年我派了很多人去调查,却始终难有进展,而且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锦娘和青山双双不语,因为这实在太过蹊跷。以苍冥山庄的实力,要想调查什么人什么事,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算慢了。何以调查一个孩子竟至数年无果,更折损了那么多高手。锦娘又想,自己和青山入江离麾下也已经有十几年了,而“昆仑哨”在王城出现、山庄又秘密派人多番打探等诸事,他二人竟被瞒得一无所知。想来若不是江离眼下无人可用,也断然不会让他们知晓此事。于是她问:“主上是怀疑……”

  “我怀疑什么你并不需要知道。”江离打断她,“这么多年调查下来,虽说收效甚微,但也并非毫无进展。自烛龙坠入泥犁鬼门后,《连山笈》的线索就彻底断了,无相宫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昆仑哨’是你们无相宫护法的东西,它突然出现在王城,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甚至不惜用那孩子的性命来试图引出‘昆仑哨’真正的主人,进而想借机顺藤摸瓜,找出《连山笈》的下落。”

  光球中的画面随着江离的声音开始变换,正中央出现了一名断了左臂的少年。江离接着说:“上官万川曾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被一群西域来的舞娘下了剧毒,紫霄铃。”

  “紫霄铃?”锦娘不由得惊呼一声,“那不是白夜城的……”

  “不错。”江离说,“紫霄铃之毒非下毒者不可解,而当今世上还懂得使用紫霄铃之毒的就只有西域白夜城了。上官万川中毒以后,画面里的这名断臂少年,曾在数日之间穿越大漠,闯进白夜城,又逼着城主薛鹤飞交出了解药。这是何等的本事?”

  “可他也不是烛龙。”青山说。

  “不忙。”江离说,“对于一个咒术师来说,改变容貌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他断了条手臂。”

  “那又如何?”

  青山笑道:“主上可知道青麟神使烛龙最厉害的招数是什么?”

  江离没有说话,用沉默催促着他的下文。

  “三世麟魂甲。”青山接着说,“那是一种异兽的鳞片,有传说是三百年现世一次的麒麟的鳞片。这些鳞片从小被种在烛龙的身上,以其自身精血和灵赋喂养,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他的身体遭受到兵刃的攻击,这些鳞片便会像本能一样立即出现,成为刀枪不入的护甲。”

  “这世上竟还有此等玄奇的宝物,有意思。”江离赞赏道,“所以你是说——”

  “有麟魂甲护体的烛龙是不可能少一条手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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