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宫倾 04

  陆吾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抓在了江离的手里。她悄悄松了口气,接着抬起如炬的目光,宣告胜利似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毫无生气的金面具。死亡不是她陆吾的弱点,连旋鳌也不是——她已经用一出险象环生的表演向江离证明了。

  可是她马上就发现那面具后面的眼睛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你——”江离的语气犹疑,似乎在对某种判断斟酌不定。陆吾立刻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急忙就要抽手。江离没有阻止她,而是哈哈大笑,像是识破了一个伪装很好的戏法。

  “也真是难为你了。”江离说着看了一眼已经疼得晕厥过去的旋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否则怎会如此就轻言生死?”

  陆吾脸上一红,右手轻轻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神情再不似先前那般冷硬,目光也柔和下来。就在她即将堕入某种遐想的刹那间,忽听得一阵衣袍翻飞的声响。再去看时,江离和旋鳌两人已同时消失不见了。

  接下去,江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说:“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先带走了,你可以考虑考虑是否做苍冥山庄的掌柜。只是考虑的时间可别太长,否则这燃心蛊会让他每一天都生不如死。”说罢又是一阵狂妄的笑声。陆吾去听那笑声,倏忽之间似已在数里之外了。

  一张黄色的符纸就在这个时候飘然而下,落在了陆吾的脚边。她将符纸拾起,上面用朱砂绘着复杂的图案,样子与寻常的符咒大不相同。那朱砂笔迹在她指尖触碰到符纸的一瞬间发出了若隐若现的红光,随即红光一闪而逝,恢复如常。陆吾将符纸翻转过来,见背面写着“焚之即晤”。她神色凄然地呆呆盯着这四个字,原来江离早就已经把自己看透了,早就死死捏住了自己的弱点——什么第三护法,什么银瞳鬼使,说到底她只是个女人。只要旋鳌在他手里,她陆吾的归顺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一夜,数不清的高手四处搜寻几名护法的下落。

  无相宫建在一座与陆地相连的巨大岛屿上,他们占领了离岛的各个道路,又焚毁了所有船只,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搜寻彻夜不歇,恨不能把整个岛屿翻过个来。

  陆吾躲在一个偏僻湿冷的洞穴里,她困极了,也累极了,可是片刻也不敢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估计山洞的火光不足以引起各派弟子的注意,这才将那张黄符纸烧掉。

  她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将那符纸一点一点蚕食成灰烬,心中突然间涌起无数个念头,将昨天夜里所做的各种决定、所一再坚定的各种信念,冲击得摇摇晃晃。符纸还没有烧完,洞穴里便突然涌入一阵无比猛烈的黑色飓风。那飓风一下便缠住了她,围绕她的身体飞速旋转,将她的衣服、头发疯狂席卷其中。她渐渐觉得整个呼吸都被夺去了,眼前骤然一黑。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你来了。”

  是江离的声音。这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仿佛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畔。这声音甫一落下,她的脚底便出现一条道路。这道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线映照而出,笔直地通向黑暗,一眼望不见尽头,

  她能够从回声和阵阵袭来的细微冷风之中判断出,这里似乎是一个空旷的大殿。可大殿里实在太过昏暗,她除了脚下那条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还不过来?”江离的声音已带着几分怒意。陆吾心一沉,便顺着光源往前走去。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隐约看见两排面目模糊的神像高高耸立在自己两侧。她本是看不清那些神像的面容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它们不怀好意地逼视着。

  又走了百十来步,她终于看到了神像的尽头——高高的台阶之上是一个被层层帷幔遮住的区域,原来这个区域便是殿内光线的唯一来源。不时有风方向吹来,轻纱帷幔被层层掀起,光线丝丝缕缕漏出来,忽明忽暗,如梦似幻。

  “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江离的声音从高台上的帐幔中徐徐传出,沉郁而平稳,却带着明显的嘲弄笑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果然好忠心的银瞳鬼使。”

  陆吾咬着下唇,暗中用力攥紧拳头,“忠心”这两个字刺得她心里一阵剧痛。“旋鳌呢?”她冷冷地问。

  “忙什么?他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江离说,“我还没有告诉你‘女’字的掌柜需要去照管哪一门生意呢。”

  陆吾沉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这时,帐幔中巴掌轻轻拍了三声,接着,一阵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陆吾循声看去,见到两张脏兮兮的面孔从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是两个女孩子。她们蓬头垢面,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如同被抽去了灵魂般的呆滞神情。等陆吾看清她们的时候,发现这两个女孩子都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新的旧的伤痕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们瘦弱的身体上。

  江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两个奴才一个叫‘吟盏’一个叫‘桃夭’,从此以后你就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

  陆吾心想,何以为这两个奴隶取这样古雅的名字?再看她们的模样,虽是蓬头垢面但都不丑,做个丫鬟勉强使得了。

  江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别小瞧了她们,驯服这两个人可不容易。她们日后会是你很好的帮手。”他停下来,低沉地“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接着他说:“从今天起,忘记‘陆吾’这个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锦娘’。”

  “锦娘?”

  “没错。”江离说,“身份便是聆花楼的掌柜。”

  ……

  锦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地仰视着殷九。客栈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晚霞从破损的门窗映照进来,如同为客栈里的一片狼藉披上了火红的嫁衣。

  殷九早早打发了万川先到城郊的破庙里等着,自己则留了下来。他需要弄清楚的事情有很多,因此他始终没有开口打断锦娘。然而,听她说得越多他就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无声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他问:“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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