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奔 02

  已经二更天了,靖安侯府正房的灯却还亮着。上官仁与夫人聂氏坐在灯前,谁也不说话。纱罩中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它从没听过夫人这样长久的啜泣,更没听过侯爷这样频繁的叹息。

  上官仁等聂氏的啜泣渐渐收住,才悄悄看了她一眼,开口叹道:“夫人呐——”这是上官仁对妻子无计可施,却仍然要试图说服她时的惯用开场。聂氏平时对丈夫千依百顺,这样的时刻极少。但这样极少的时刻一旦来临,那就意味着“夫为妻纲”在二人之间彻底失效了,他只能以这样一句无可奈何的“夫人呐——”来开启接下去的一段不容乐观的软磨硬泡。

  “你以为我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吗?”上官仁接着说,“殷九那孩子十几岁就来到咱们家,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我就舍得赶他走吗?”

  聂氏将身子拧过去,只给丈夫一个后背,仍是吸着鼻子一言不发。

  上官仁绕到聂氏面前,两手摊开来:“夫人哪里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势变化?”

  “侯爷别欺负我是妇道人家就什么都不懂,”聂氏终于开了口,“朝堂之事与殷九那孩子什么相干?!”她眼圈兀自红着,语气却毫不相让。聂氏原本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也知道丈夫在朝中屡不顺遂。可是一来,她久居深宅不能洞察时局;二来,她早已将殷九视作家中一员,处处私心偏袒。如今丈夫竟因为几个道士找上门来就意欲将其赶走,于是她也就顾不上贞顺之德,任性歪缠起来。

  “夫人有没有想过,殷九若真的与无相宫有关,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管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殷九也绝不会做出对侯府,对你我、川儿、月儿不利的事!”聂氏将身子又拧了回去,始终不去看丈夫的脸。

  上官仁双手背在身后,脚下焦躁不安地来回兜着圈子:“夫人呐,你是怎么了?当初不是你说殷九来历不明,要处处提防着吗?”

  “那是当初。”聂氏斩钉截铁,“如今十几年都过去了,那孩子对咱们家有没有坏心难道还验证不了吗?”

  “妇人之见!”上官仁脱口而出,他从来没对妻子说过这么重的话,因此一语说毕,两个人同时都怔住了。他心中自是悔愧难当,急忙去扶着聂氏的肩膀温言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罢又是一声长叹,“无相宫被灭以后,《连山笈》下落不明,全天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本书?我自然相信殷九不会对咱们不利,可如果他真的与无相宫有关联,让他继续留在府里,那侯府上下还有宁日吗?”

  聂氏刚打算开口申辩,上官仁摆手制止了她,“若只是江湖上的乌合之众,我上官仁倒也不怕,可是朝堂之上的局势却容不得我不多想。如今国师瑶光在朝中只手遮天,也唯有我靖安侯府尚能与之分庭抗礼。如今为夫虽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国师仍欲加以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之罪名。饶是谣诼空穴来凤,然王已见疑,试想,若是靖安侯府坐实了与无相宫有所牵连,又该当如何?”

  聂氏眼中已现惊恐神色,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她心中已有千般猜测,只口上不敢说。

  上官仁正色替她说道:“那时王必疑心大作,而瑶光师出有名。上官家危矣!阖族性命休矣!”

  聂氏不自觉惊呼一声,掌中的茶盏脱手落下,应声而碎。

  殷九的脚缓缓撤出了窗纱投在廊檐地上的一小块烛光,怕将它踩脏了似的。现在看来,所有的犹豫都不必了,侯爷的一番话让他明白,已经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其实在万川成年以后,殷九每一天都暗下决心要带着他一起离开侯府,可是每一天他都对自己食言。他一再跟虚空中的另一个自己辩论,他从来没有忘记肩上背负的使命和仇恨。继续留下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跟那餐桌上其乐融融的谈笑、侯爷和夫人冬天送来的银炭、夏天送来的瓷枕,还有映月一望向自己便躲闪不及的眼睛统统毫无关联。

  这世上没有比人间烟火更能消磨意志的东西,他岂会不知?

  殷九的脸渐渐没入了阴影里,房内夫妻二人的对话还在絮絮地传来,可是他什么都不必再听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苍凉地一笑:怎么了?你本不就是来辞行的吗?白天想得多好,怕侯爷夫妻二人不好开口,于是主动前来告辞,多么深明大义?可是现在却又这样不磊落地隐隐期待着什么?等着人家挽留你?跟你说一家人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你又算哪门子的一家人?

  殷九悬在半空中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敲下去。他缓缓退出了角门,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心事上,却根本不知道另有一双眼睛在耳房的转角处看着他。那是一双只有在暗处才能勇敢起来的眼睛,只有在暗处那目光才不用躲闪,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身上随处停落。殷九若是知道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警觉和机敏丧失得如此彻底,恐怕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因为刚刚他在廊檐下站了多久,那眼睛就看了他多久。

  映月跑回自己的房间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用后背紧紧抵着房门,两行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房里没有掌灯,今晚也无月,这房间此刻看上去竟是无边无际的大和空。

  她不知道自己靠着门站了多久,像是执着于某种迷信,就好像只有那样站着才叫做等,又好像只要她肯等,被等待的人就会出现,并且以她设想的方式给这份等待一些回报。她不贪心,更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影响谁的去留。她问自己在等什么?回答是等一个告别——或许连告别也不是,只是一个确认,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是个配得上告别的人。

  街上这时响起了三声锣鸣,随后更夫的唱诵隐隐传来:“诸事安和,长夜太平。三更天嘞。”

  映月的眼泪被这三声锣鸣唤得更加凶猛,她甚至忘了自己所等的人是个顶尖高手,而顶尖高手来和去都是没有声息的。即便仅隔着薄薄的一道门,即便那推门的手无数次抬起又放下,即便心神乱作一团、柔肠千回百转,甚至是夺路而逃,都是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的。

  到了这时,他来没来过,她知不知道,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一夜里,只有万川睡得深沉,那颗不谙世事的心,只能装下几两芝麻绿豆,反而因此邪祟不侵。他被一阵轻微的摇晃撼醒,眼前模模糊糊一个熟悉的影子。

  “师父,今晚练功么?”他揉着眼睛,口吃不清地问。

  那影子在他床边坐下来,好像摇了摇头。“师父要走了,以后你自己练功。”

  万川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爬起来,“走?去哪?!”

  “去办一件事。”殷九回答,“你留在这里。”

  万川又听不懂他的话了,他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呢?不过他对此已经很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殷九经常会说出一两句他听不懂的话,去细问时,他又不说了。

  “那还回来么?”

  “嗯,回。”殷九像小时候一样捋了捋万川额前的碎发,嘱咐说:“你记着,以后除了练功的时候,不许再在人前使用咒术。你的灵赋不足,遇到强手会吃大亏的。今天在麓水寒塘公然施展子虚幻境,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万川“啊”地轻声惊呼道,“师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姐姐告诉你的?”

  “谁也没告诉我。”殷九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那调虎离山的主意肯定是你姐姐想的。你自知灵赋不足,却懂得借用风雷玉虎的灵赋,这也算是活学活用了。”

  万川没搭话,他心想,这也是姐姐的主意。

  “也幸亏你们帮我把那群道士引开,否则……”殷九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于是突然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川儿,你是不是觉得师父有的时候很奇怪,你……还有你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有事情瞒着你们?”

  万川仍然没说话,他想了半天,用力点了点头。这下两个人都没话说了。

  黑暗掩护着沉默,夜往更深的深处推进。万川突然轻轻地问:“师父,你喜欢我姐姐么?”话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到自己面前的那个影子马上僵在了暗夜中,房间里的沉默此刻都在微微发烫。

  “你不说我也知道。”万川恶作剧似的一笑,“你看我姐的眼神都不一样。”

  殷九拿出平日严肃的口气:“小屁孩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怎么不懂?我都已经成年了!”万川下巴一撇,为看穿了大人的秘密而得意洋洋似的。“师父,”他语气蓦地郑重起来,“你就留在这儿,跟姐姐,还有爹爹、娘亲和我,咱们一家人在一块不好吗?”

  殷九听了这话胸口一阵发闷,心中被“一家人”那三个字小小地蛰了一下。“好啊,怎么不好?”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轻松又愉快,“等我办完了事就回来,要是回来看到你咒术荒疏了,可是要罚的。”

  “那拉钩!”

  “是谁刚刚说自己已经成年了的?”殷九这次真的被逗笑了,“张嘴闭嘴还是孩子话,害臊不害臊?”

  “拉一个拉一个,就一个。”其实万川早就不信什么拉钩上吊了,他现在只是开心——或者说是放了心。师父从来没有骗过他,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他的确成年了,身体和心智都已经成年了。可是他绝不想让成年这件事,变成爹、娘、姐姐还有师父可以轻易离他而去的理由。万川死皮赖脸地拉过殷九的手,从五只手指中挑出小拇指来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边摇一边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师徒俩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上官仁照例让吴管家去澜山院请殷先生来用饭。吴管家去了一会儿,却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快步走到老爷近前,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上官仁听了,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连叹了数声。

  聂氏如同什么也没瞧见没听见,话也不说一句。丫鬟把巾帕递到她手上,她就擦一擦手;夹了菜到她碟子里,她就吃一小口。

  上官仁再去看两个孩子,也像没事人似的,也都不说话。这家里从来都是五个人一起吃饭,可今天突然少了一个,他们却连问都不问一句。人人都跟自己盘子里的吃食较劲,却都对那个空出来的座位视而不见。丫鬟婆子们照例在席间忙碌:摆菜、夹菜、递茶盂、撤残盘,可是一顿饭吃完,主人比下人们还累。

  这天晚上,万川来敲映月的房门。房门一开,映月马上转身走到床边去,展展被面,又垫垫枕头。万川知道,姐姐这样毫无必要地返工丫鬟们的差事,是为了藏起自己那双红红的眼睛。他走过去,拉起映月的手,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映月偏着脸,眼睛只不看他。

  “姐。”万川小声地唤道,“你别难过,师父还会回来的。”

  映月知道此时装强不是明智之举,也很感激弟弟的宽慰,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姐,”万川抬起屁股,把凳子往映月面前挪了挪,贼贼地一笑,“我帮你问了。”

  “什么帮我问了?”映月不解。

  “我问师父喜不喜欢你。”

  还没等他说完,映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此刻本就心烦意乱,听了弟弟竟在这桩事上莽撞胡闹,皱眉说道:“你干么多事?!”

  万川素知姐姐聪明又率性,做事从来都不拖泥带水,就唯独这一件总是缩手缩脚,让他看着着急。“你不想知道师父怎么说?”万川故意逗她,可映月就只板着红通通的一张脸不发一言。

  万川怕姐姐真恼了,便说:“师父说他喜欢你呢。”他心想,他这可不是在撒谎,昨天已经问过师父了,他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了,再说他那神情和反应不是承认又是什么?

  映月蚊子似的小声呵斥一句:“你别瞎说。”

  万川乐了,“我骗你干嘛?!”然后便将殷九昨晚来找自己的事情对姐姐说了,只是在说到“喜欢不喜欢”的时候自作主张,替他那个犯同样毛病的师父将沉默和窘态通通译成了明明白白的肯定回答。

  这一晚映月睡得很安稳,什么朝堂、江湖、阴谋、秘密,通通进不了一个少女的梦里。只有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有那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才值得她用梦去还原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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