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殷九 01

  正月十五闹元宵,王城各处张灯结彩。十五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因此人人都想最后再热闹一番,好攒足心力去应付接下来的一整年。

  这天晚上,侯夫人聂氏与族中几个女眷在府里打马吊,侯爷则领着万川和映月到集市上看灯去了。万川这天很高兴,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脖上挂的那枚骨哨一会儿便给他拿起来“嘟”地吹一声。

  映月的红宝石簪子也早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没舍得戴,今日也戴了出来。簪子做好那天,夫人捏着万川的小耳朵,说这混小子惯会偏心眼儿,什么好的俏的都给了他姐姐。姐弟两人被母亲呵了好一顿痒,在床上滚来滚去咯咯地笑着求饶,直到答应帮母亲描一天花样子才算作罢。

  侯爷左手领着万川,右手领着映月,三人朝着远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台子逛去。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伙西域来的舞娘正在表演火辣辣的肚皮舞。现在虽然是严寒天气,可是她们上身只穿着带金丝流苏的大红胸衣,雪白的臂膀和脐腹全露在外面。下身鹅冠红的纱裙上坠满了金色的铃铛,那些铃铛映着灯火本已耀眼夺目,又随着她们每一次扭腰动胯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响。舞娘们衣着统一,周身上下只有红和金两种颜色。离远看去,宛若一团团火苗在台上灵动蹿跃。

  舞台下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后面的人不得不抻长了脖子去看。可是也看不见什么,舞娘们的脸都若隐若现地遮在红纱后面,只露出一双双媚态十足的眼睛。可是这也足以将台底下男人们的魂儿都勾出来了。

  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似乎也被这隆冬里难得的春色吸引进了人群,只见他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左推右搡挤到了万川他们旁边。万川一见糖葫芦立刻就吵着要吃。映月说他刚从府里出来时就吃了那么大一个糖人儿,一路上,马蹄糕、玉井饭、龙须糖就没断过,再一个冰糖葫芦吃下去,今晚非得闹肚子不可。侯爷也说不许他再吃了,于是万川只好又使出他的磨功缠功。

  万川的这门功夫向来是屡试不爽的。他会龇起小虎牙,用两颗大大的葡萄眼冲你眨巴眨巴,要是再来上一声拐着十七八个弯的“爹爹”或者“姐姐”,就是一颗石头心也都给叫他酥了。果然,侯爷已经开始在怀里摸铜板了。

  这时,映月开始跟弟弟谈判。要吃冰糖葫芦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爹爹吃两颗,姐姐吃两颗,剩下的才是川儿的。侯爷的手马上停了,立刻表示赞成。所以当万川撅着小嘴拿到了那串被吃掉了一大半的冰糖葫芦时,爹爹和姐姐已经在一旁笑得肚子疼了。

  台上的舞蹈此时正在高潮。几名舞娘随着异域乐曲快速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愈显风情万种,裙摆上的铃铛也随之“铃铃铃”响个不停。这时,一曲罢了,舞娘们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准确地将手上的金色磷粉抛向空中。谁也没看清,她们刚刚还袅袅错错舞动着的手是在何时何地抓了这些磷粉的。只见顷刻之间,台上台下一片辉煌灿烂,人群霎时欢腾起来,掌声雷动。

  ……

  万川是在逛到面具摊子前时发觉自己不舒服的。

  起初是隐隐约约的肚子疼,但他怕爹爹和姐姐说自己乱吃东西,所以一直忍着。是映月发现弟弟的话怎么越来越少,再去一看,万川紧紧抿着嘴,煞白的小脸上全是汗。

  等侯爷抱着儿子风风火火地奔回侯府的时候,万川已经不省人事了。正坐在软塌上打马吊的夫人听见外面一阵吵嚷,正要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只见惊慌失措的丈夫背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已经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女儿还在不停地哭。夫人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便抢了出去。

  丈夫和女儿谁也说不清楚万川到底突发了什么急症,三个人去一样的地方,吃一样的东西,可是这急症却唯独发生在了儿子身上。她什么都不再问了,只觉鼻腔一阵辛辣,热泪瞬间冲进了眼眶。

  驻府的六名大夫彻夜为万川诊治,阖府上下乱作一团。

  这六名大夫,乃是昔日帝王从御医当中拨赏给靖安侯的驻府太医,随便哪个都是当今的杏林圣手,可是他们竟无一人能查清病因,更遑论救治。众太医进进出出,开方抓药,施针灌汤,足折腾了一宿,可是万川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气息越来越弱。

  群医束手,只好在床榻前跪下去。夫人哭得气断声吞,抓起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太医的衣领,瞪着一双已经哭成血红的双眼吼道:“不许跪!起来救人!起来救我儿子……”侯爷将太医从夫人手里救出来,又将夫人揽入怀中,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为首的太医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可又不能不据实禀报。他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之后才敢开口:“侯爷、夫人,少爷恐怕……”他也只敢说到“恐怕”,后面的话却绝不敢再说。

  夫人听了一恸几绝,扑在儿子身上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映月不得不去安慰母亲,可自己亦哭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侯爷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叫来管家,要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城郊的回龙寺拜请穆法禅师。随后又马上改了主意,一叠声地唤回管家,吩咐立刻准备车马,他要亲自去请。

  夫人这时似乎也看到了希望,从榻上爬起来要和侯爷一起去。她说:“那穆法禅师的确是方外高人,可他素来清高,对贵戚权门更是避之若浼,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到他来。”

  侯爷的拳头已经攥紧,两腮被紧咬着的牙关胀得高高鼓起,他说:“如今人命关天,我堂堂靖安侯又屈尊就卑亲自去请。他若真是方外高人,就该以慈悲为怀救我川儿。今天他若是肯好好地来,他日本侯必定为寺里一众佛像重塑金身。可他若是硬要死守着清高见死不救,本侯今日就血洗回龙寺,要他一寺僧众给我川儿陪葬!”话还没说完,几颗豆大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接着,又命人传来了近护卫首领,要他率领三百亲兵在回龙寺外等候号令。这些亲兵到底会成为风光迎送的仪仗队,还是大开杀戒的刽子手,全在他禅师一念之间!

  不知是侯爷的爱子之心感动了禅师,还是那三百亲兵起了作用。还没到晌午,穆法禅师已被请到了府上。

  众女眷顾不得虚礼,忙请禅师到后堂暖阁为万川诊治。老和尚给万川搭了脉,又听众太医说了昨夜的各种症状,表情马上凝重起来。他将万川胸口的衣襟拉开,众人一下子傻了眼。只见万川小小的胸口上,竟呈现出一团云雾状的暗紫色。

  老和尚神情悲苦地“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后叹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竟遭此无妄横灾,实在是罪过。”

  侯爷抓着老和尚的胳膊,语无伦次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老和尚告诉众人,万川是中了一种名叫“紫霄铃”的毒。这种毒最早产自吐蕃,中毒者起先昏迷不醒,随后胸口会浮现一团云雾状的紫色。随着毒性蔓延,云雾的颜色会逐渐加深,而等到紫色彻底变成了黑色,中毒者便会暴毙而亡。

  一听到“暴毙而亡”四个字,夫人几乎哭死过去,大放悲声直央求禅师救命。老和尚的表情亦痛苦万分,他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凡有丝毫办法,贫僧岂会见死不救?只是这紫霄铃之毒,贫僧只曾听闻,却是生平未见,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罢又是“善哉善哉”又是“罪过罪过”。

  谁也没有想到,夫人就是这时突然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来。老和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受了侯爷夫人这一跪,自己——乃至整个回龙寺上下,是否还有命再去“善哉善哉”“罪过罪过”。

  他慌忙想要将夫人搀起,可是夫人却开了口:“大师不必惊慌,如今跪在大师面前的不是什么侯爵夫人,只是一个没用的母亲!”她朝床榻上只有六岁的儿子又看了一眼,他的童年点滴、他的听话调皮、他的撒娇耍赖,一桩桩一幕幕此时都成了尖刀,刀刀剜在母亲的心头。眼泪止不住了,她的话还在断断续续:“无论如何,请大师指条明路。信女聂氏,余生,愿吃斋念佛……求大师……”夫人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将一个个响头磕在地上。

  老和尚虽是方外之人,此时也不免动容落泪。他说:“夫人慈母之心日月可鉴,怎奈上苍不佑公子!或许江湖之大确有奇人堪解此毒,只是如今去找怕也是太晚了……”

  映月正是被老和尚那句“确有奇人”提醒了的。

  她突然翻上了弟弟的床榻,忙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骨哨取了下来。侯爷和夫人不明就里,正要问明因由。只听女儿说:“我知道有人能定能救川儿!”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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