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有了仇怨,若没有什么和好的契机,干吗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甚至勉强彼此做好朋友呢?最好的办法是永不相见。
那年夏天,田蚡娶了已故燕康王刘嘉的女儿。王太后下诏,令列侯与皇亲都去贺喜。魏其侯窦婴自然也在其列。魏其侯失势已久,要他孤零零一个人去参加酒宴,眼睁睁看着以前的同僚和依附在自己身边的小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那真是情何以堪。可是不去的话又是违背了太后的旨意。于是魏其侯去拜访灌夫,想要灌夫跟着他一起赴宴。
窦婴来找灌夫,灌夫却不想去,他说:“灌夫我几次因为醉酒得罪丞相,最近又跟他有了嫌隙,去了岂非自讨没趣?”
此刻的窦婴就劝他说:“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不待灌夫再说,连忙挽起他的胳膊就往门外走。
酒酣耳热之际,新郎官丞相田蚡起身对客人敬酒,所有人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田蚡笑了,非常得意。到了魏其侯窦婴敬酒的时候,只有与窦婴相得的老友才起身避席,其他的人只是稍稍欠身。
灌夫看在眼里,非常不高兴,他感觉自己要“发酒疯”,可是腹中酒力好像仍然不够,于是自己离开席位,走到厅子中央,一个个敬酒。
第一个敬酒的对象自然是丞相田蚡。田蚡只是微微欠身,说:“这杯酒我不能喝满。”
灌夫心里火大,脸上却装出笑容来,说:“您是贵人,这杯酒就托付给您了!”于是仰首干了。田蚡冷冷看着,没有回应他。灌夫又向别人敬酒,到了临汝侯灌贤这一席的时候,灌贤正与邻座的将军程不识耳语。
灌夫再也压不住火,戟指大骂道:“你平时把程不识贬得一文不值,现在长辈向你敬酒,竟然像女人一样跟程不识咬耳朵说话!”折了客人的面子,就是折了主人的面子,田蚡趁机道:“程不识将军是东宫卫尉,李广将军是西宫卫尉,二人向来并称,仲孺这样当众侮辱程将军,还把你最尊敬的李将军放在眼里吗?”
其实,灌夫骂的人是灌贤,并非程不识,但田蚡这张利口一下子就把火引导了程不识身上,又借着程不识引到李广身上,可谓用心歹毒,然而他的语气是亲切的,还称呼灌夫的字“仲孺”,其虚伪险恶真令人发指。他欺负灌夫已经醉酒,更何况即使不是醉酒,也不过是个莽汉,怎么能分辨得清?
果然,灌夫上当了,扯脖子开骂。众人发觉事情不妙,未免殃及池鱼,都借口上厕所离开了,魏其侯也起身,挥手招呼灌夫一起离开。田蚡看婚宴不欢而散,怒道:“都是我把你给惯坏了!喝令左右将灌夫拿下。”
席上的籍福起身代灌夫谢罪,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要他也一同低头谢罪。灌夫正醉着,忽然感觉有人压着自己的脖子,非常不舒服,于是更加愤怒,就是不肯谢罪。田蚡于是命左右将灌夫绑了,囚禁在相府的客房里,还找来自己的属官长史,对他说:“今天我大婚,召列侯和皇亲过来,那是奉了太后的诏令!”于是上书弹劾灌夫以不敬之罪,又老调重弹地派人清查灌夫族人不法的事实,把他们都治罪斩首。窦婴听了这事,愧得无地自容,出钱要宾客向田蚡求情,希望他能把灌夫放了。田蚡已与灌夫撕破脸皮,更有把柄在他手里,当然不会放人,只一心想把灌夫弄死。而灌夫被田蚡拘在客房里,自然也没办法把田蚡结交刘安的事情说出去。
恶田蚡疯狂而死
几天几夜,灌夫消息全无,魏其侯想要为灌夫挺身而出。他的夫人劝谏道:“灌夫将军得罪丞相,跟太后作对,哪里还有得救?”魏其侯说:“侯爵是我自己在战场上冒死换来的,就算是把他丢了,我也不在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仲孺孤独死去,而我还活着!”灌夫听到这番话,可以死而无憾了。
窦婴瞒着家人,自己跑出来给武帝上书。武帝看了,召他入宫,于是将灌夫醉酒闹事的前后向武帝禀了,并说灌夫罪不至死。武帝认为他说得对,就赏赐窦婴,叫他一起吃饭,说,这事可以到长乐宫去辩论。
其实,武帝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他是要放灌夫的,可是为什么把辩论的地方选在长乐宫呢?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太后是田蚡的姐姐。这样岂非会给人一种偏向田蚡的错觉?武帝这样做的可能有两个。一个可能是,他还没有从建元改革的失败阴影中真正走出来,他还不是那个乾纲独断的汉武帝,还要看母亲王太后的脸色。把辩论的地方设在东宫,也算是给王太后一个交代。
另一个可能是,王太后和田蚡的势力扩展得太快了,武帝有些摸不准,因此借着这次东宫辩论,查看田蚡对诸位大臣的影响力。没想到,事情很快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窦婴到了长乐宫,极力称赞灌夫的品德优点,说他只是醉酒闹事,丞相田蚡硬栽赃其他的罪名给他。田蚡针锋相对,说灌夫的所作所为,骄横恣肆,大逆不道。灌夫的族人平日里确实太过分了,铁证如山,魏其侯于是理屈难言,他知道问题都在田蚡身上,情急下就控诉他宅邸逾制,贪赃枉法。
田蚡道:“如今天下太平无事,我因为是皇亲的缘故而做了丞相。可是我所爱的不过是猎狗、骏马、音乐、田宅,不过是歌舞的伶人和能工巧匠制造的稀罕玩意儿。魏其侯就不然了,他与灌夫日夜腻在一块儿,招募天下豪杰壮士议论风生,说短道长,研究天象的变化,盯着两宫的动静,希望天下大乱好乘机立功。唉,我真是不晓得他们想干什么!”
相信看到这个五短身材的胖子说出这么离题万里但又刁毒无比的话来,任是谁也要跌破眼镜。
武帝下问朝臣:“他们谁说得对呢?”
这时候御史大夫韩安国站了出来。
韩安国深谙为官之道,他说得非常“有趣”:“灌夫的父亲灌孟为国捐躯,灌夫抛却生死,本人荷戟驰入吴军军营,身披数十创,勇冠三军,这是我大汉朝的壮士,若没有大罪恶,只是因喝杯酒起而争执,实在是不该杀头。魏其侯说得很对。可是灌夫作奸犯科,掠夺百姓,家中积累了巨万之资;他的家族横行颍川一带,他本人又屡次侮辱皇族,践踏陛下的骨肉,这就是所谓的‘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惩办他实在危险,所以丞相说得也对。到底怎么办,我这个愚人实在想不出,只有寄望于陛下的圣明裁断了。”临了还不忘去拍武帝的马屁。
主爵都尉汲黯向来刚直不阿,他直接占到了魏其侯一边。他的好友内史郑当时也跟着站在窦婴一边,可是武帝让他陈述理由的时候,他又慑于田蚡的淫威,不敢坚持到底。剩下的人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不出声。武帝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把怒气都发泄到郑当时身上:“你平时不是总对我说魏其侯、武安侯的长短奥秘?现在要你说话,你就畏首畏尾,活像辕下的马驹,我要把你们一起宰了!”说完转身就走,跟王太后一起吃饭去了。
辩论一开始,王太后就在论辩现场埋下了眼线,所以对前后过程知道得一清二楚。武帝入席半天,却见太后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武帝不知说什么好时,太后怒道:“我还没死呢,他们就欺负我的弟弟,假使我真的不在了,我娘家一族岂不任人鱼肉?皇上难道是石头做的吗?幸亏你还在,他们随声附和、见风使舵,假使你不在了,这帮人还有谁值得信赖!”武帝见母亲发威,道歉说:“窦婴、田蚡都是宗室外戚,不好偏袒,所以召集大臣在东廷辩论。不然的话,随便找个狱吏就能把这事了结了。”
田蚡退朝后,在宫门处将韩安国截住了,先遣安国的车夫回家,又把安国拉到自己的车上。“我跟你站在统一战线,本该一同对付窦婴这个老秃翁,你怎么各打五十大板,如此犹豫不定?”
韩安国升为御史大夫,是靠了田蚡的举荐的,他为此还送了田蚡很多财货。过了好半天,韩安国才说:“你与魏其侯两个,位列公卿,同为外戚,他诋毁你一句,你诋毁他一句,唾沫飞来飞去,就如同市井小贩、村头泼妇吵架一般,多么不识大体,不知自爱!魏其侯任侠使气,性格刚直,若他诋毁你时,你脱帽解印,对皇上说:‘我以外戚身份侥幸得此相位,本是不称职的,魏其侯说得一点没错。’那么,不但皇上会为你的谦逊喝彩,就连魏其侯也一定内心羞愧不安,没准回家就咬舌自尽呢。”
其实,韩安国对田蚡、窦婴谁对谁错心知肚明,他的内心是站在窦婴一边的,只是狐狸般精明的他早已看出这场斗争的胜方注定是王太后、田蚡他们,所以在廷辩时模棱两可,此时又不得不费心思哄骗田蚡。
田蚡虽然贪鄙,但总是个听得进话的,于是认错说:“那时唇枪舌剑,头脑发昏,只想跟着他对掐,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后来,武帝派韩安国对照文簿对灌夫的罪行进行调查,发现魏其侯所说有很多都与事实不符。于是魏其侯被弹劾,给囚禁起来,罪名是欺君罔上。
景帝临终时,曾赐给窦婴一份诏书:“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灌夫一家就要被灭族,狱中的窦婴心焦万分,于是托请探监的侄子,让他把景帝的诏书呈给武帝,以求得到武帝的召见。魏其侯的诏书由家臣加印封盖,一直藏在家中。皇帝的诏书,一般是有两份,一份下发给臣子,另一份备档宫中。诏书呈上,武帝阅后遣人查对尚书保存的档案,其内却并无景帝的遗诏。这下,就不是“欺君”的问题了,而是伪造先帝诏书用以要挟“今上”的大罪,按律当诛。
自身难保的窦婴只能在黑漆漆的牢里想象着好友和他的家人一个个给人砍头。悲愤的窦婴中风了,随即绝食,想要用饿死自己的方式发出微弱的反抗。田蚡偏偏不叫他如意,他使人在狱中散播武帝将要赦免魏其侯的谣言,以激发窦婴的求生意志。这招果然奏效,窦婴又开始吃饭了,而且主动配合医生的治疗,还总是问“皇上什么时候放我出去”这样的问题。
监狱里假话纷纷,监狱外也是谣言四起,魏其侯又凭空出现了许多罪过,这些罪过都传到武帝的耳朵里。
“看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
武帝暗叹。于是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魏其侯在渭城大街被枭首示众。希望他最后面容平静,再无一点波澜。
两个冤家就这样解决掉了,然而田蚡的日子并不好过。不久,田蚡病了,病得神志不清,整日披头乱发疯疯癫癫地大呼“臣有罪,臣该死”一类的话。这不是“冲撞”了什么吧?家人招来巫师瞧病,巫师用“阴阳眼”查探,说丞相身边有两个人日夜看守,一个是魏其侯窦婴,一个是灌夫,两人七窍流血,利爪森森地向田蚡索命。这巫师大概道行太浅,并无一个“解救调和”的方子,于是田蚡不久就病死了。
田蚡死后,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五年后,田恬穿短衣入宫,这是犯了“大不敬”的罪过,于是武帝削其爵位。这时候,武帝已真正适应了自己的皇帝角色,再不需要受母亲的钳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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