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荣被废两年了,也许是因为母亲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复位的希望,所以破罐破摔,扩建宫室而占了祖父文帝刘恒的宗庙辖地,由此被汉景帝征召觐见。刘荣启程,上车伊始而车轴断裂,这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江陵父老相顾泣涕,说,大王回不来啦!果然,刘荣刚到长安就被召到中尉府,交由中尉郅都审问。

  狱中的刘荣想要给景帝上书,但郅都给看守刘荣的狱卒下了死命令,严禁他们送给刘荣刀笔。后来刘荣通过他的老师,前太傅魏其侯窦婴的暗中帮助,才拿到刀笔,得以上书。刘荣的这封“血书”递出去后,立刻就自杀了。“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

  一般来说,狱中上书多是认错求饶,又或为自己所为辩解,又或动之以情,总而言之,上书的目的应该是保命。可是为什么上书之后,刘荣立刻自杀,也不等等景帝的“批示”和反馈呢?难道是在狱中受了莫大的羞辱,故而激起他的烈性,就此捐弃年轻的生命?又或在上书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上书不过是死前最后的倾诉?

  皎皎明月从铁窗内探出头来。刘荣的尸身悬在梁上,投下的影子在满地的银光里摇来荡去,这大概就是一代皇子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吧。

  刘荣算是被郅都逼死的,窦太后知道后怒不可遏。所谓“幼子长孙,老太命根”。她借口说郅都犯法,要把他贬为庶民,为孙子报仇。身为父亲的景帝,反应却十分奇怪,他没听太后的,他特派一个使者持节到郅都家中,改任他为雁门太守,抵抗匈奴,还给他临机专断的大权。郅都远走雁门,窦太后伸手不及,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汉朝的皇帝,大多是所谓“孝子”,死后的谥号里也多有一个“孝”字,如“文帝”实际上是“孝文帝”,“景帝”实际上是“孝景帝”,“武帝”其实是“孝武帝”……

  这郅都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逼死皇子,而孝顺的景帝又为了保他而忤逆生母?

  郅都,生卒年不详,河东郡杨县人,文帝时曾做过郎官随侍文帝一旁。关于郎官,古史学家说,“郎”通“廊”,一般是指立在宫殿走廊里的侍卫,听凭皇帝差遣。拜为郎官,就成了皇帝的“身边人”,每天得闻军机大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间便培养了政治眼光,积累了政治经验。又,郎官长年随在皇帝身边,陪他骑马打猎,为他保驾护航,皇帝差不多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对他们知根知底,一旦某个官职空缺,他们总是第一批进入皇帝视线的候选人。出击匈奴、彪炳百世的大将军卫青做过郎官,为武帝出谋划策、筹钱筹粮的大司农桑弘羊也做过郎官。

  入选郎官有三条途径:一是荫任,功臣后人和秩级二千石以上的官宦子弟可凭荫恩直接入选为郎;二是家世殷厚,捐钱四万以上,其子弟也可为郎,景帝时,司马相如就是捐钱为郎;三是“天赋异禀”,如桑弘羊就是因为有心算的能力,在其十三岁时被选为郎。《史记·酷吏列传》里,记有这样一句郅都的座右铭:

  “己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就是说,我既然离开父母做官,就要奉公守节、以身殉职,哪里还管得了妻子儿女?

  郅都是有名的酷吏,心狠手辣,他时常扯着脖子喊出“倍亲”“不顾妻子”这样的冷酷绝情话,而且一天喊上好几次。

  景帝的时候,郅都升为中郎将。有一次他随从景帝去上林苑,景帝的妃子贾姬上厕所时,一只野猪跟着窜了进去。

  野猪凶猛,力能搏虎,贾姬的情况危在旦夕。景帝打眼色给郅都,叫他冲进去救人。但是郅都好像把景帝当成是空气,没有任何反应。景帝情急之下,就想自己去救贾姬。

  这时候郅都却抢着跪在景帝面前,把他拦住,只听他说:“死了一个贾姬,还可以再找一个,这世上还缺美女吗?陛下不知自我爱惜,可曾想过江山社稷,想过太后吗?”

  原来郅都不进厕所救人,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为了皇帝的安危。其实仔细想想,郅都这套歪理根本就说不过去,皇帝进去救人是以身犯险,他郅都身为中郎将,保护皇帝及妃嫔是职责所在,为什么也不去救人呢?还找出这样堂而皇之、无耻之极的借口!

  景帝显然对此未作深思,竟然停住了。幸好野猪只是出来散步一圈就离开了,已经“被放弃”的可怜的贾姬最终平安无恙。窦太后听说这件事非常开心,“赐都金百斤”,对郅都重视起来。

  不过,事情奇怪就在于此。郅都逼死前太子刘荣,窦太后要贬他为民,其实不只是贬官,从后来的事情看,窦太后有一系列对付郅都的手段,非要把他弄死不可。而他对宫里的妃子见死不救,窦太后却对他大加赏赐。

  一贬一赏的背后,是什么道理呢?原来,不救妃子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儿子是自己的血脉,孙子也是自己的血脉,所以逼死自己的孙子当然罪不可赦。可知窦太后是多么护短!

  大概观察的时间久了,景帝也看出了郅都的才干,所以任命他做济南太守。郅都果然不负景帝所望,他初到济南,不动声色间就把瞷氏家族的首恶全部灭族,所谓“雷厉风行”不过如此。剩下的人为郅都的雷霆手段所慑,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恃强横行。一年以后,济南郡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附近的郡守听到情况,都把郅都看做长官,不敢跟他平起平坐。这种心理十分正常,在每个人都保持礼貌友善的圈子里,如果突然来了一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狠角色,这圈子里的其他人自然会害怕他、附和他。现在,由这些温和郡守组成的圈子里多了一个历史上有名的酷吏,他的名字就是郅都。

  不光在地方官场扬眉吐气,郅都在朝为官时也腰板挺直,总是一副要动手的样子,太史公说他,“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条侯周亚夫乃是开国功臣周勃的儿子,又在平定七国之乱时立了大功,终于被封为丞相,他长期做将军,风霜铁面上凛凛威严,大家都有点怕他,唯独郅都见了这个顶级长官,作个揖转身就走。郅都暗里对周亚夫有点挑战的意思吧。出身低贱的人对出身高贵的人总是暗里羡慕,表面却要装出不屑的样子,也许这种巧妙复杂的心理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郅都如是,后面要讲到的灌夫也是这样。

  郅都负责长安治安时,执法严苛,毫不避忌,连皇亲国戚见到他也不敢正视。也许郅都的冷酷无情已经外化,以致他的眼睛像鹰这样的猛禽一样冰冷而又锐利,所以人们称他为“苍鹰”。苍鹰的利爪对准了景帝手指的方向,百发百中,无往而不利,难怪景帝为了保他不惜得罪母亲。

  景帝不会不知道郅都严苛冷酷的作风,为什么把自己的儿子、前太子刘荣交给他审问?刘荣毕竟是景帝的儿子啊!这里面的道理太过深邃奥妙。不过有人将郅都背后、逼死刘荣的主谋者说成是王娡,却很难服人。

  郅都又把他的强硬作风带到了边关雁门。匈奴人听说他的狠绝,知道有他坐镇,再也不敢寇犯雁门。据说,匈奴人雕刻了郅都的木像作为练习射箭时用的箭靶,因为慑于郅都的凶名,竟然没有一个匈奴战士能够射中。

  这大概都是编出来的夸张故事。世上哪会有这种事呢?除非是匈奴人的雕刻工匠技艺太过高超,以致他虽然可能没见过郅都,但足以把他那种冷酷无情的神情完整地表达出来,影响到射箭战士的心神,使自小骑射的他们在放箭的一刻突然失手。

  郅都所作所为令人侧目,他却不知窦太后也静悄悄地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自郅都官拜雁门太守后,窦太后就一直暗暗搜集他的罪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景帝还为他辩解,说他是忠臣。

  “临江王独非忠臣邪?”太后怒不可遏地回道,声音尖利刺耳,景帝再没话说。一代酷吏,“苍鹰”郅都就这样被砍了头。

  西汉初年,位极人臣的多是贵族,因为他们的祖先追随刘邦打天下,依功一一封爵。而郅都这样底层出身的人,想要出头只有“讨皇帝的喜欢”。郅都明白景帝想要什么,他做了这样的角色,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景帝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舞台,让他通过行动和念白把其冷酷无情淋漓尽致地展现。不管怎样,二者一拍即合,配合得十分默契。但是,像他这样剑走偏锋,不管乱世与否,一味“用重典”的人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他的一心只忠于皇帝,不管自己要面对什么,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要面对什么样的风险,因为他的荣华富贵都是皇帝给的!而在这个国家里,很多事情皇帝也做不了主的。也许郅都也知道最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这是他的选择:与其灰尘一样默默无闻地静伏,还不如烈火那样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地燃烧,哪怕最后烧成灰烬!

  郅都的这把火之所以烧得这么旺,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怕死、不在乎,更重要的是,他为景帝和一些人除掉了绊脚石,所以他的作为和死亡,几乎成了理所当然。这是“文景”到“武帝”,社会转型时期特有的现象,郅都绝非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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