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不知真假的梦

  孟仲姿看着自己握着大戟的手。这双手粗糙得很,老茧、划伤、指甲里的污泥……她过去见过这样子的手,在被自己屠杀后的秦军私军士兵的尸山血海上。这是双久经沙场的士兵的手。

  但身上的盔甲告诉她这具青年的躯壳并不属于平民。盔甲除开象征着所属军队的胸口护心镜印着的赵字有些意义,其余各处都被毫无意义的重复叠嶂般的装饰型花纹覆盖。防御能力堪忧。不过盔甲这种东西还是要看材质的,但这材质……倒是新鲜,秦军什么时候也会不用那些纯黑色的近乎万能通用的金属了?

  这是梦吧?我梦见了谁呢?秦人没有活着的赵家望族,看来是其他国家的贵族?我没见过其他国家的贵族,也说不上来是好是……不,我见过的,我见过的。

  孟仲姿心里想着,视线环顾四周。身后是一座五层小塔,塔身在晨曦里显得有些落寞,周围歪七扭八的一地逃难后留下的痕迹,没关门的无人店铺、被踩踏扁平的节日花灯、收拾到一半的行囊……大概是欢庆到一半,便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意外不得不紧急开始逃难了吧。

  塔前的阶梯上,一张装点着彩色旗穗的华贵大旗吸引了孟仲姿的注意力。她走上前去,以戟挑起,但将将引戟上抬些许,戟尖的锋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旗帜。

  这具身体好像不太适合这柄武器啊,对他来说有些沉了。不远处的地上插着一把短刃,要不要拿起来试一下呢?这旗子——

  那面旗帜落回地面,一个两断的“赵”字出现在孟仲姿的视线内。她也并非痴傻,这下子大概意识到这身体的国别了。

  赵国……是梦在暗示弗洛娜吗?还是说是其他什么人?亦或者是在告诉我些什么?孟仲姿有些茫然,于是她收回大戟,单手一顿将戟身半压进土中。

  这梦是什么意思呢?让我在这里了,然后呢?总不能只是单纯的想让我站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思考人生的真谛吧?至少给点提示吧。

  提示很快就到了,一通孟仲姿很熟悉的鼓声传来。

  长长短短长,如果按照秦军的鼓令,这该是先头试探的信号了,那么——

  视线远处的街道上,大量秦兵朝着孟仲姿的方向进发。秦兵的盔甲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丑。

  更详细点说就是像一坨放了很久变黑的某种大概有人喜欢吃的东西。

  没错,就是果冻!

  光线照在亮黑色的外表上镀上一层白芒,往往使其显得很有弹性;臃肿的盔甲上盘结着曲绕的血管型脉络,依靠这种脉络中的凸起结点连接各个部位的盔甲。盔甲不惧水火,刀箭无伤,对减震防毒的防御效果更是几近隔绝,因此连接处所显露出的细微缝隙便是战场上正面对战的秦兵唯一弱点。但混乱的战场想要精确地寻找到那一点缝隙进入,这种难度对普通士兵来说还不如考虑一下放下武器装死会不会更好用一些。

  但孟仲姿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倒也有道理,她过去生撕了不知道多少副盔甲,秦人所依仗的战无不胜的刀兵在她这更强大的武力面前和对折的纸没甚区别,她自然不在乎这些。

  然而,在这场或许是梦的场景中,她的肉身并非原本,而只是一副经过训练且训练程度似乎不太够的赵人的身躯。

  “管你这逼真的鬼梦境什么意思呢,既然有人能杀,那就来吧!”

  远处稳步推进的秦兵向着她的方向亮出冲锋的阵势,孟仲姿双手持戟而立,戟尖遥指大军阵中那面军旗。

  巨大的“秦”字下书写的略小一筹的“陈”,宣布了这只私军所属的家族。

  “四大家族的私军啊,那杀起来更有快感了!”

  确认了这支部队的所属后,孟仲姿的心脏剧烈跳动如同燃烧起来一般,大量精气被运送到各个部位活跃它们的骨与血,她要开始杀戮了。

  孟仲姿躬身负戟,瞬间后爆发出自己的腿部力量,她在万军突进的情况下,选择了直冲敌阵!

  巨大的坠地声使得周围秦兵持戈围在她落地的烟尘以外,未等烟雾散去便一起向着雾中扎入。但这一圈兵戈还未前进几分,便见到那柄大戟从雾中猛地刺出来将那方向的秦兵整个向后击退了三米有余。

  雾中人轻咦一声,似乎是没想到这种场景。但没等话音落地,那被破开一道方寸有余的围困中,雾外的戟尖并没有选择回撤防御,而是将锋刃与秦兵相平,随后以蛮力舞出一圈寒光!

  那一圈士兵受巨力影响被抽在一块晕得七零八落,然而盔甲却不见丝毫损伤,更不必说明面上的伤势了。

  孟仲姿操控着这青年的躯壳走出烟尘,她看向戟尖已然报废成废铁的锋刃,不禁生平首次感叹道:

  “这就是所谓的秦甲吗?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真是……”

  她露出一个残忍嗜血的笑容。

  “万分有趣啊!”

  这或许是梦的场景中还有一样道具没有使用,是的,那柄插在地上的无柄短刀。

  孟仲姿回头看向那些忽略掉她继续朝着小塔前进的私军,塔前的短刀似乎是在诱惑她一样闪耀着暗红色的血光。

  “谁叫你们……”

  孟仲姿微微屈膝,在冲刺前的一瞬间掷出大戟,戟身的重量清出一条线的秦军,但孟仲姿的身形更快,她如同闪电般接住了飞行中的大戟,另一只手上,那柄无柄短刀已经牢牢地握在手中了。

  此时,孟仲姿一手负戟一手持刀,立于塔前的小台阶上。

  她先是活动了下左臂,舞了个刀花确认了左臂的存在感,随后说道:

  “……无视我敢向前走的!”

  “你们全都,全都得死在这里!”

  孟仲姿挥刀便劈,四五名靠的近些的秦兵瞬间便人首分离,然而对于秦军来说更恐怖的是:他们身上的盔甲有很明显的刀痕。

  向来在正面战场上,秦军除了几个太过于倒霉悲催的不幸之人,死于刀兵的数量无限接近于,零。今天是头一遭,头一遭遇到了能斩开防御的兵刃。

  士兵们害怕了,畏惧让他们开始向后退,让他们的战意产生溃散。

  但就在这时,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了。

  二通鼓。大军后排的鼓声再次响起,短短短长,意味着:冲锋。远处没看到这一幕的士兵开始向前冲锋,而近处吓破了胆的士兵开始后退,于是,出现了严重的乱阵。“敌人能破甲!”“敌人能乱阵!”“敌人在前军屠杀!”这类谣言越传越远,乱阵的情况越发严重。

  孟仲姿正想称赞这短刀的工艺材质之优秀,再嘲讽两句秦军优秀的作战素质,但一幅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

  一位带着王冠的青年在机关鸟上看着泥地里玩耍的她,那青年轻声说道:

  “来吧,做我的侍卫。舍弃掉你那些无谓的亲仇,我会帮你都解决掉的。”

  这是什么意思?这具身体的主人的过去?

  孟仲姿本来不能理解这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的意义,然而一股力量从短刀蔓延到这躯体的大脑,使得她强行理解了这过去的画面。

  可这与我何干呢?我只是单纯来发泄杀戮的而已。

  孟仲姿摇了摇头,将这些无意义的画面抛出脑海。随后,她飞跃向不远处后撤不成的混乱秦军,握着大戟的手清出面扇形的空间,那些被挤在一齐的七荤八素的秦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有更蛮横的力量将这人群砸成一团——大戟整个被折成曲型,像一拉割麦的巨钩。

  孟仲姿要做什么,很快士兵们便看到了。

  她像是收割麦田的农夫,一手将一团七八个秦兵钩到身边,另一手抬刀轻轻抹过这钩子中士兵们的头颅。七八道血柱冲天而起,听得扑通一声,无首的尸体倒下,现在,该换下一茬了。

  轻快而又有效的杀戮。

  秦兵被这骇人的一幕吓破了胆,伴随着惊恐的喊叫与更加扩大化的谣言开始逃窜。但身在混乱的军阵中的麦子,又怎么跑得过闲庭信步辛勤劳作的农夫呢?伴随着满地尸首,孟仲姿的收割范围不断扩大,她想要将这整片稻田都收割完毕!

  但还有东西能有点效果的减缓孟仲姿的杀戮——不断涌入脑海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打断她。

  一刀授首五人。他扛着对自己来说过大的铁剑,看着眼前自己捅死的人想要呕吐。“这是练习。”一旁的教官说道。

  一刀授首七人。青年的君王看着他,称赞着他的功绩:“你做的很好,这些叛军贱民就是该死。”

  八人。他站在一只正在喷火的机关虎身上,眼前诸多别国的战败士兵正在逃跑。“战争是残酷的,你要记得,是君上给了你一切。”

  九人。君王赐予了他一杯美酒,并要求他当场喝下。周围的舞女劝他说:“这可是一等一的好酒,就没必要像以往那样带回去珍藏了吧?”

  十人。他看着赵王公子坡像个孩子一样在他面前展示着前线急需的那颗金球。“看!能变成金牛!还能变成特别特别快的马车!”

  三人。赵王向他询问:“你觉得星空什么时候最好看?”

  两人。他回答道:“在没有月亮的时候。”

  一人。赵王纠正了他,说道:“星空在只有我一人闪耀时,最美不过了。”

  这贵族侍卫的过去似乎不是什么简单的荣华富贵,背叛和仇恨好像也在他身上……然而这些记忆都与我无甚关系,我只是来杀人的罢了。

  孟仲姿一味地钩过来秦兵宰杀,但这一次前揽,落空了。巨大的钩子里没钓上来一位玩偶。像是投币不够次数的抓娃娃机。

  孟仲姿透过血污和莫名其妙的泪水,看向身前。

  眼前的秦军虽被她杀的丢盔弃甲四散而逃,但他们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

  孟仲姿环顾四周,身后那座四层小塔早已倒塌,从远处秦兵扎堆的地方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怒吼:“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那些图纸呢!”

  她立正身姿,方才发现自己这一路前进,原来只是在这塔前不过百米兜圈子而已。那些秦兵也发现了这一点,在远处军队还在向前的同时,他们不断向后传话:“不要前进!不靠近那座塔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也不要撤退!不后撤就不会被问斩!”

  混乱的军阵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完成了调整,甚至不需要发号施令。

  一股无名火从这具身体和孟仲姿的心中涌起:

  我为什么,要为了这可耻的君王,为了这因欺诈而生的侍卫搏命?

  难道我杀出的这百米内的尸山血海,就比不过你那狗屁贵族的三言两语吗!难道你们就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因何而存的吗!

  双重愤怒让她的理智荡然无存,孟仲姿决定离开这破塔前,反正也没谁要求自己必须要守这塔守个一天半晌的。她要去杀戮,继续自己的杀戮。

  但刚一踏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身体。

  怎么,怎么回事?怎么挪不动腿了?连手也握不住刀把,搭在身侧不抬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发黑,视线范围开始不断缩小,视野内的所有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恶心,呕吐感,逐渐半跪下的身体……

  孟仲姿,女武神的前半生从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名叫虚弱。

  虚弱,疲弱,无力,亏虚,等等等等。

  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如果不是孟仲姿武艺的支撑,以这种战斗强度来说,基本上没有能活下来的。也许还有些其他什么成分在帮助,诸如这具身体本来主人的意志力的坚持、原本的训练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又或者其他什么的。但那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突然崩坏掉的坚韧意志呢,不可能的事吧。

  女武神头一次感受到了虚弱无力的感觉,但她以为这是这具身体本来就有的病症之类的东西,于是用自己武神的意志想要催动这具身体再站起来。

  起来,眼前的人还没有杀够呢,你这一点点病痛又能算得上什么!我命令你给我站起来,继续杀戮!

  吔!要化身癫佬才能说出奇奇怪怪的话呀!

  好吧其实这里不是很合适玩这个梗,就当没这两句吧。

  秦军士兵看到跪在地上停止屠杀的青年,一时间竟不敢前进一探究竟。直到看到这青年更虚弱地躺在了地上,连气息也几近消散之时,他们才敢拿着兵戈挤在一起胆战心惊地朝着这里挪动。

  站起来啊!这待宰的羔羊就在眼前,你怎能,你怎能倒下呢!

  但无伦她如何催促命令,这具身体都再无一丝力气战斗了。不,更严谨地说:

  这副身体或许,已经死在刚才激烈的战斗中了。

  也许她不采用如此激进的战斗方式能让战斗持续得更久,又或者她采用更加激进的手段,让这具身体来不及疲惫就迈向崩解。可能她还有很多其他手段能让这场战斗看起来不那么草草收场,但,就这样吧。

  战斗已经结束了,就这样吧。

  远处的太阳即将落山了,四周的秦军围来,如同今早一样包围了他。可这次不是她主动求战了,可这次他不想被迫守塔了。

  虚弱到睁不开眼睛的孟仲姿在黑暗中想要调动自己的四肢,让它们抓住这最好的屠杀的机会。然而没机会了。

  在畏惧的情绪笼罩之下,士兵们举起长戈。

  “醒醒,醒醒!”

  少女的声音在孟仲姿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地执行了自己刚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蛮力几乎要掐碎弗洛娜的脖颈,所幸睁开眼睛的孟仲姿及时松开了手。

  “抱,抱歉……”

  邱虎送给孟仲姿的这座将军府的偏宅,第一天好像就不是很太平啊。

  在剧烈的咳嗽声中,低着头的弗洛娜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她眼神中的爱慕反而愈发强盛。

  多么强大的力量!强者就该拥有一切!

  待到弗洛娜好不容易从将死的边缘折腾回来以后,她带着笑意对着孟仲姿说道:

  “早安!快些去洗漱吧。需要吃点什么吗?我们没什么时间了。”

  “发生什么了。”孟仲姿问道。

  “铁匠不见了,只有一把剑插在铁砧上。我不敢拔下来,需要你陪我。”

  “走吧。”孟仲姿披上衣服,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弗洛娜跟上她的步伐,嘴里碎碎念念地关心着她:

  “要不还是先洗漱吃饭吧?其实也没那么着急对吧?”

  “我可以喂你呀,你做什么也不方便对吧?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用害羞,我很会做这种事的。”

  “你过去侍奉过别人吗?像平民侍奉贵族那样。”

  孟仲姿问道。

  “啊……从来没有,不过我可以学嘛对不对,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学的,不是吗?”弗洛娜活跃地语气似乎是想打动孟仲姿,然而当她看到停下脚步不动的孟仲姿时,她识趣地不再叽叽喳喳了。

  “怎么了?”弗洛娜问道。

  “我问你一个问题,”孟仲姿问道,“在一次战斗后后浑身无力,眼前发黑视线模糊,只能任由别人屠戮。这是种什么病?”

  弗洛娜思考良久后,回答了这个对常人来说看起来有些愚蠢的问题。

  “当然是力竭虚弱啊!这也算一种病的吗?战斗一段时间后难道不知道休息的吗?”

  “虚弱啊……”

  孟仲姿口中低语着这个名词,她迈步向外走去,空荡的左袖随风飘摇,最后被弗洛娜握在手中。

  “当然算是重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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