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鹦鹉赋》

  祢衡。

  平原郡般县人士。

  东汉末年第一大喷子。

  和他相比,哪怕是陈琳、孔融之流都显的可爱多了。

  这货的嘴臭别说是曹操,就连待士子一向敬重大度的刘表都受不了。

  未来在曹操做出“祢衡竖子,孤杀之犹雀鼠耳。顾此人素有虚名,远近将谓孤不能容之,今送与刘表,视当何如”后,刘表也是不堪其扰,将他送到了黄祖那里。

  然后暴脾气的黄祖就把他给砍了。

  当然,现在的祢衡还没被曹操送到荆州,人家在许昌待的很好,没事就遛遛鸟什么的……

  陆逊现在递给何晏的卷宗里就写了,祢衡常放纵不堪,与友人饮酒后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大街上,惊扰民众。

  《汉律》,也就是《九章律》中大体继承的都是法家李悝编篡的《法经》,而《法经》中又有六篇,分别为《盗法》、《贼法》、《网法》、《捕法》、《杂法》和《具法》。其中的《杂法》又很明确的规定了“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七种罪行的判罚,祢衡常在大街上骚扰民众,自然是犯了“轻狡”的罪行。

  按律法来说,祢衡本该是被关入牢狱受刑。

  但祢衡与孔融交好,本人又素有名声,许昌小吏见其犯法也是不敢追究,只敢回来偷偷写在卷宗上留给长官处置。

  前面几任许昌令肯定也是不敢得罪祢衡与孔融,于是便将此桉一拖再拖,如此,自然就助长了祢衡的嚣张气焰,让他越来越放肆。

  “祢正平啊……”

  刚才还跃跃欲试想要过去痛殴对方一顿的曹丕一听是祢衡,也是瞬间萎了下去。

  “我听爹提起过他几次,爹常说此人才华横溢,只是那嘴实在臭了些,就连他都受不了。”

  曹丕劝何晏道:“你就别和这种人纠缠了,爹都搞不定他,你能有什么办法?”

  “嗯。”

  何晏将祢衡的卷宗收了起来:“先放一放他的事。”

  曹丕和陆逊都以为何晏所谓的“放一放”就是和前几任许昌令一样压下去不管,但仅仅是几天后,何晏就托人将一封信交给了祢衡。

  ……

  “慎侯?”

  收到何晏信件的时候,祢衡正一手持竹简,一手玩弄着一束菊花。

  “这个曹氏假子怎么有空来找我了?”

  祢衡一开口便是极为的不客气,直接将对曹操的怨气发泄到何晏身上。

  “他可是当今最炙手可热之人,号称骠骑在世,正平何必与他一个少年怄气?”

  在祢衡边上坐着一位老者,这自然便是祢衡唯二能够看的上眼的孔融。

  孔融并不知道何晏与新学的关系。要是知道新学正是何晏搞出来的,孔融恐怕会立即跳脚,跟着祢衡一起痛骂何晏。

  但现在孔融显然还不知道这个“新学最高机密”,此刻还在帮着何晏说话。

  祢衡与孔融最大的区别就是,孔融并没有祢衡那么强的攻击性,他所针对的,始终都是如今已经成为“汉贼”的曹操。

  何况孔融年少时曾经收过何晏祖父何进的恩惠,他曾被何进征辟为大将军掾属,举为高第,迁任侍御史。在看重“亲亲相隐”的孔融眼里,自然犯不上与何晏起冲突。

  “呵,文举兄!此言差矣!”

  祢衡指着信件上何晏的名字就骂到:“文举兄莫非忘了他杀死袁阆之事?”

  “年纪轻轻就这般的凶厉,假以往日那还了得?”

  “就算他当真是骠骑在世,那也只会是沦为歹人的一杆屠刀!此类人越是得意,对朝廷越是无益!”

  祢衡对何晏显然是十分看不上眼,至于何晏所取得的功绩在他眼中更是不得一提。

  孔融看祢衡对何晏这么抗拒,也就将何晏的信放在一旁,打算装作没看见。

  二人言语间也是离开了何晏的话题,转而聊到昨日朝会上的一桩事情——

  “杨彪那个老匹夫昨日居然上奏天子,说发现一种粪肥之法,可令粮食增产?”

  这回轮到孔融开始生气:“一听就是无稽之谈!秽物岂能供养粮食?当真一派胡言!”

  从今年春耕大礼结束后,以孔融为代表的旧学和杨彪为代表的新学可以说是彻底结下了死仇,纵使二人之前的关系还算融洽,但在涉及到道统之争这样的大事时,昔日所有的情谊都已不再重要了。

  “新学……”

  并不靠着经学活着的祢衡对新学其实并不抗拒。

  “华歆所作的《周易新解》、陈群所作的《孟子新解》还有杨彪所作的《尚书新解》我其实都看了一遍。”

  “其中《孟子新解》和《尚书新解》尽是些小道尔,不足以称的上是一派经典。但那《周易新解》……”

  祢衡揪下一瓣菊花放在嘴边直接吃了下去:“唯有《周易新解》才算的上是精华。无论是其中“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八字真言还是废除谶纬之说,用日月交替解释日蚀的说法其实都算的上是开天辟地之言!”

  这下轮到孔融不高兴了。

  “什么精华?分明都是糟粕!”

  孔融作为经学产物下的皇权扞卫者,绝对不允许有人触犯自己的逆鳞!

  可偏偏,他遇上的是祢衡……

  祢衡也不甘示弱:“文举,你我不过是在探讨学问罢了,你又何必愠怒?”

  “就算新学是糟粕,难道连讨论都不能讨论了吗?”

  “有什么好讨论的?”

  孔融瞪着眼睛:“不过是刚巧被他们碰上一次日蚀罢了!而且那日蚀说不定也是老天在指责曹操、杨彪这等汉贼祸乱汉室!”

  祢衡看到孔融似乎是有跟自己争辩的意思,当即菊花也不玩了,直接坐起身来与孔融对峙:“这一次文举兄可以说是上天的警示,但上次的日蚀呢?还有上上次的呢?”

  “在新学的《周易新解》中,可是将汉室史官记录的所有天象都给列了出来!它们也确实是有规律可循,难道文举兄就看不到吗?”

  祢衡的话无疑是深深刺伤了孔融。

  新学都已经问世这么久,孔融这么可能不去看新学的那几本经典?

  只是越看,孔融就越胆战心惊。

  对日蚀的解释,因为是通过总结事实规律所得,所以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陈群、杨彪的政治主张也是无比符合天下世家的追求,那些经学世家争先恐后的研究新学、融入新学、再往新学中掺私货也都是证明。

  相比于孔融一直坚持的“天子集权”,新学提倡的内容无疑更顺应这个时代,这让孔融怎能不心生彷徨?

  既然打不过,孔融索性就开始视而不见,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新学,都将会引来孔融的一通臭骂。

  今日孔融将朝堂上的事说出来,本来是想让祢衡也帮着骂几句杨彪,让自己出出气。不成想祢衡居然直接“背叛”自己了?

  祢衡对孔融的这般态度也有些失望。

  “这样是不对的!”

  “古往今来的大儒,远到孟子、荀子,近到马融、郑玄,无一不是秉持着“经学治世”的理念,在不断追求变化,以教化世人!”

  “怎么到了文举这里,就这般的顽固呢?难不成是因为新学不符合孔氏的利益,文举就要放弃心中的道义吗?”

  祢衡说话不带脏字,但字字句句都在往孔融伤口处撒盐。

  现在祢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别家的先贤对于经学的态度都是舍一人而为天下,怎么到你孔融这里就连谈都不能谈呢?”

  “难不成,在涉及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你孔融就成了双标狗?开始对新学的价值视而不见,转而抱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那狂吠?”

  孔融自然听来了祢衡的意思。

  祢衡平日里说话其实也总是夹枪带棒的,孔融也并为放在心上,只是这次说到了孔融的痛脚,孔融便再也忍不住了!

  “祢正平!”

  孔融大喝。

  “别忘了!这天下还是汉室的天下!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为臣子的本分?”

  祢衡冷笑:“天下当然是汉室的天下!但汉室有了毛病,就要对汉室进行医治!”

  “医治?”

  孔融单手指天:“怎么医治?让新学来医?曹操和杨彪那帮人是来医治汉室的吗?他们分明是来夺取汉室的太下的!”

  “文举,你何时变的这么偏激了?”

  祢衡并不认同孔融的话:“你若好好看一看新学,不带着偏见去认识新学,自然就会发现新学所倡导的绝对不是如推举王莽那样再推举一个“圣人”或者“天子”取代汉室!”

  “那种秽物岂能入我双目?”

  孔融见祢衡还在为新学说话,几乎已经到了爆种的边缘!

  祢衡也是怒视着孔融:“这样畏于争取的孔北海,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孔北海!我视你为友,就是因为你与其他凡夫俗子不一样!但如今,如今你与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世家军阀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

  听到祢衡此言,孔融彻底破罐子破摔:“区别就是我还留你这个得了“狂疾”的人在家中吃饭!”

  便是养狗还知道亲主人呢!祢衡站在新学一方,这不是背叛是什么?

  祢衡听到孔融居然直接撕破脸皮,虽然心中犹如刀割,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孔融!你真以为我稀罕你的几碗饭?笑话!”

  “那你就滚出去!”

  “孔融,从今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都在气头上的二人又是互相对着一顿狂喷,祢衡更是撂下狠话:“以后你孔氏必然绝嗣!圣人之泽已斩!你前世祖先迟早被人挖尸掘坟,百世不得安息!”

  孔融听闻此言,面色被憋的通红,指着祢衡半天说不出话来。

  “指什么指?难怪当年孔子昔年如丧家之犬一样在列国间仓皇流窜,岂料你那先祖估计也和你一样,是个只知道以手点地的懦夫不成?”

  把祢衡惹急了,他连曹操都敢骂,更何况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孔子?

  尽管祢衡也知道孔子不是懦夫,但脾气上来了,就是周公到他眼前他都敢直接喷过去!

  孔融听到祢衡句句不离他的先祖,怪叫一声后直接冲了过来:“祢衡!你个畜生!”

  有道是刀不落到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被砍了有多疼。

  孔融以前见祢衡骂曹操,骂的越狠他便越开心,却从来没想过祢衡那嘴巴若是对着自己狂喷自己又是怎样的一副心情。

  眼见孔融就要靠近祢衡,孔融突然停止了动作,整个人捂着胸口异常痛苦的蜷缩在地上。

  “怎么?这就不行了?”

  祢衡嘴上依然在输出,眼神里却充满了担忧,想要上前一步将孔融扶起。

  “滚开!”

  孔融见祢衡要靠过来,强撑着一口气将祢衡推远:“滚!”

  祢衡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你我日后不必再相见!”

  到了最后,祢衡还是心软了起来。

  不然趁着这个时候再来两句,孔融说不定当场就交代在这里了。

  离开孔府后,祢衡一样是闷闷不乐,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

  祢衡自己是名士不假,但因为他那张嘴,几乎没有人愿意待见他。

  而且祢衡自己也是眼界甚高,认为这许昌除了两人以外,其余众人不过土鸡瓦狗,根本不配与他祢衡相交!

  这两人,一人是方才刚刚决裂的孔融,一人则是如今的新起之秀杨修了。

  “要去德祖处吗?”

  祢衡考虑了很久,但还是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咦?”

  就在祢衡纠结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行囊中居然是藏着一封信件。

  “平原祢衡亲启。”

  在看到何晏信封上写的话时,祢衡心中就荡起了些许的涟漪。

  等到打开信件后,祢衡才发现这并不是一封寻常意义上的信件。

  没有问候,没有交流。

  有的,只有一篇行文流畅的汉赋——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

  “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

  “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

  “……”

  这篇汉赋开头的几句话让祢衡慢慢放下了轻视之心,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读着读着,祢衡就发现了问题——

  “这篇汉赋,写的不就是我吗?”

  不错。

  何晏给祢衡写的这篇汉赋,其实就是祢衡数年后于江夏太守黄祖那里亲自作的《鹦鹉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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