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号新

  大戊京城,长生京。

  季秋已至,长生京所处之地偏于北边,满城已是秋黄落地之色。稀松几近光秃的树枝上,零星挂着些许生命力顽强的树叶,也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不知还能撑得了多久。

  京城里的百姓也都已换上了厚实的衣裳,有那些畏寒的甚至都披上了披风裹上了大麾。长生京城远离战场硝烟,前头几个月的战事,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京城百姓的生活,连最基本的菜粮都没有提过一次价。如今这城内倒是因着秋收的成果,瓜果鱼米粮食充足,往来流通人口兴盛,好一派热闹非凡。

  长生京北面,坐落着大戊的宫城太极宫。太极宫占地极为宽广,占据了整个长生京城四分之一的土地,宫内层楼叠榭,贝阙珠宫不知几百间。

  此刻,位于太极宫中心的五千殿殿门紧闭,原本就近伺候的太监和殿外值守的侍卫们都被遣到了百步开外。

  五千殿殿内御座之上,大戊皇帝正一手支着头,一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书案。殿下送信来的暗卫跪了许久,依然一动未动,很是训练有素。

  大戊皇帝祁渊眉头紧锁,已经这般盯着书案上的密函良久,像是要把信上所写那寥寥百字看穿一样。伺候一侧的老太监也不知道是不是明了这帝王的心思,只在那立着静候,眼观鼻鼻观心不多一言。

  又过得一阵,祁渊终于将视线从密函上收了回来,用手捏了捏紧皱的眉心,稍作舒缓,随后挥了挥手让下面的暗卫退了出去。并不是老皇帝对这些死士暗卫不放心,只是皇帝有些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不是他们这些身份该听得的。

  暗卫隐没出去后,五千殿内又归于一片寂静,是落针可闻的那种死寂,连敲击书案之声都停了。若是寻常百官立于天子下首,在如此压迫感下,怕是早感窒息而腿脚发软站立不稳了。可那老太监站在皇帝身侧还好似怡然自得般,只等着皇帝开口。

  “袁冥,朕终究是老了……”

  这名叫袁冥的老太监听着皇帝的自叹,并未接话,依旧安静的立着。

  祁渊声显老迈之色,也不用袁公公答话,继续说到。

  “你说,当年之事……朕做得,是不是错了?”

  袁公公瞧着皇帝一脸悲苦之色,又是沉浸在了过往的那件伤心事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出言劝慰。

  “皇上,您是贵为帝王,可帝王更是诸般不由己。”

  祁渊阖上了有些干涩的双眼:“好一个不由己……”

  缓了好一阵,祁渊复又睁开眼,那原本晦暗无光的眼珠子似有了些润泽的光亮。

  “朕倒是没想到,辛难乙能不费波折地就踏平了大寅。”

  “袁冥,你说辛难乙这事办得,如何?”

  袁公公听明白了祁渊话中之意,也没顾左右而言他,直言不讳到。

  “辛将军虽是罪臣之后,可此次为我大戊之大业,确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换作旁的任何人,听到祁渊问出这番话,哪怕给他们一百个胆子,那也是不敢这样回话的。不过跟在祁渊身边数十年,一起经历颇多,若说这天下之大,不论多少近臣后妃,最懂祁渊这位帝王心思的,那必定是袁公公无疑了。祁渊连性命都是交到袁公公手上,何况这忠心直言的几句实话?

  祁渊轻点了点头,右手捻起那张密信来。

  “朕本以为辛难乙得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会在那边起兵造反对我大戊倒戈相向,或是搅乱民生给朕添堵。”

  祁渊浅扯出一抹笑来,不知是自嘲还是欣慰,随后将密信交给了袁公公,继续说到。

  “没成想那孩子什么都没做,只是尽了一个大戊臣子应尽的忠心,事事都办得妥帖。”

  袁公公看着密信上写得刻板简单的内容,说辛难乙在那边严肃军纪安抚百姓,运转官府保障民生,宣扬大戊皇帝的仁政爱民,并因不确定大寅的亡国公主是否薨逝,还在各州县张贴悬赏等等。

  这前有战功,后有政能,且心系黎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袁公公笑得由衷:

  “皇上,这辛将军不愧是辛家儿郎,可堪大用。”

  皇帝祁渊此刻的面色终于是轻松了些许,抬手从书案的一大堆奏折下面抽出来一本,那是被他积压已久的,辛难乙前些时日送来的奏折。再看了一遍这言简意赅的奏折,祁渊似是下了决心。

  “袁冥,拟旨。”

  “征南将军辛难乙,征战有功,着回朝论功行赏。”

  “旁的那些安排,待明日上朝再做定夺。”

  祁渊顿了顿,又再开口。

  “至于那大寅的亡国公主是生是死,都并无紧要,一个垂髫幼女,国破家亡,如何都兴不起风浪,也告知辛难乙将那悬赏撤了罢。”

  袁公公应了声,正准备去唤外面那些人回来伺候,祁渊又叫住了他。

  “袁冥,你看看朕头上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不似你这把岁数了身子骨还如此硬朗,犹如壮年。”

  “百官万民常言朕雄才大略,治国安民,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一代明君贤君仁君……可朕为此亲手埋葬了什么,只有朕自己知道。朕是真的老了,可朕那诸多的皇子皇孙,如今没一个看得出来有才能继承大统的。朕拼尽所有换来的这大戊江山,难不成就要后继无人?是报应吧……”

  袁公公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书案之上,朝着祁渊抬手长揖,低垂着头辨不清神色。

  “皇上,您的时日还长呢,万莫忧思过重,内臣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至于皇孙们,多还年幼,待过得几年总能有那脱颖而出的,到那时您再做打算也不迟。”

  祁渊知道袁公公这话有一多半是在宽慰自己,不过也道明了如今他这些皇子里就没有一个是能堪大用的,要是他的运儿还在就好了……想到祁运,那个他曾经最为喜爱的,文武全才,正气善良的三皇子,祁渊的心口就疼得发麻。

  皇帝没再开口,挥了挥手打发袁公公自去唤人来。待袁公公转过身去,祁渊自己则盯着书案上那盆胭脂红的海棠花,心中喃喃到:

  “云棠,你的好侄儿如今立下赫赫战功,凯旋回朝便能堪大用了,只要他对大戊忠心不二,朕会助他平步青云。运儿,你敬重的表哥确实有勇有谋,能力斐然,父皇就知道你的眼光不会看错人,若你还在……如今你们辛家后继有人,能重拾荣耀再振门楣,待朕百年之后也敢来见你们母子了吧?不过朕有朕的苦衷,所以朕不能给辛家平反正名,你们就当朕是为了皇帝的颜面吧……”

  待袁公公回头过来,发现皇帝已经倚着御座睡着了,只是祁渊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面上也是一层化不开的苦痛之色……

  孟冬将至。

  哪怕是身处南方的百姓都已感受到了那股寒意,纷纷加厚了身上的衣裳。

  可也不知这龙家是因为没有个女人管着事,还是小土豆本来有些胖根本不怕冷,亦或是龙镇八有意让娃娃扛着冻锻炼身体,反正这小土豆现在还是穿着一身薄的短衣。

  这天,小土豆这小旋风更是像踩着风火轮一般跑回了家,连那层薄衣上都透出了汗来。龙镇八看着自己这小孙子风风火火的早就习以为常,待小土豆歇了一息喘过气来,龙镇八才开口。

  “说吧,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爷爷,刚我在安平街那边玩儿,看见来了不少军爷。然后那贴告示的地方,把那丑丫头的悬赏都给撤了,贴了新的告示,我听那些人说是我们这城改了名字了,大寅也变成什么州了什么的!”

  龙镇八听完,便大步朝外面走了出去,小土豆随即又跟了上去,临走还不忘将家里大门给带上,留下小虎在院子里急得嗷嗷直叫。

  旁边巷尾的小酒馆铺子里,李劳也刚听得来喝酒的酒客说到这事。顿时就顾不得铺子里的生意了,让酒客们自便,随后带着王有铁和张看文两个伙计就出了门,朝着安平街那边去了。

  安平街这边的告示墙前面,此刻人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匆匆赶来的李劳三人和龙镇八爷孙两倒是在这碰了面,几人打过招呼,便想着法子往里去看告示。借着龙镇八魁梧如小山一般的高大身躯,李劳几人也跟着挤了进去到了最前面,看到了那张白纸黑字的告示。虽早已知会有如此一日,可百姓们多还是心头沉重,相对张口无言。

  与此同时,城西和城南的两处告示墙前,也有两人立于最前面怔怔的看着那张相同的告示。两人都紧紧地攥着双拳,后槽牙都快咬碎,恨不得将那告示撕个稀烂。可他们不能,他们要在这城里稳稳扎根,等着公主回来。平复了好一阵,两人才缓缓松开双拳,默然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顺势将掌心流下的血抹到了旁人衣裳上。

  晚些时候,满城里便都有一队队的官兵提着铜锣举着旗子,走街过巷的宣告此事,务必要让这城中百姓都清醒地知道并接受,这天已经彻底变了……

  城中一处衙邸之中,辛难乙前几日才接了圣旨叩谢过圣恩,如今这片城内的后续之事也已安排妥当。只等大戊皇帝派遣的州牧及各级官员到任,辛难乙便可回朝受封受赏,重振辛家门楣。征南将军此时如卸心头大石,心情多少轻快了几分,多年来压在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轻些了……

  黑帆大船上的众人也都各自收到了这一消息。刁公公几人给小祖宗道了喜,大戊疆土再扩一程,而年岁不大的小祖宗并没有什么激动之色,只是赞到他的皇爷爷确是杰出的一代帝王,是大戊之幸。岳人唯收到消息后,也好心的将此事告知了胡婆婆和嬴玺祖孙两个,道是她们毕竟是前大寅的子民,合该知晓这事的。祖孙两个面上都未显什么难过之色,只在心底沉默良久,亏得岳发财还以为嬴玺会伤心难过,天天想着法来逗她开心,倒是难为他了。

  这一年的孟冬,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前大寅朝的国土被纳入大戊,封为了南州,下辖十八县。

  原本的大寅皇城更名为南华城,曾经的大寅宫城紫极宫更名为妙真园,成为了大戊的皇家行宫。

  而嘉煦这一年号,随着大寅和前寅成帝嬴珏的消逝,也淹没在了历史的滚滚尘土之中。

  如今取而代之的是,

  开武三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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