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来到东暖阁,与朱翊钧私谈。
卢受缓缓退出暖阁,当退至门槛,才转身,一脚跨出大门。
随后又转身过来,伸手拉住门栓,慢慢带上。当门缝渐渐闭合,里面飘来的声音也越来越细微——“进忠是怎么回事?”
“他与高淮有隙……”
卢受并未走远,而是立在前殿,那座张居正时代留下的屏风前。
他躬着身子,凑近屏风,似在仔细找某一名字。只是那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人名、官职,看着看着,他也忘了自己要找什么。
直到一个时辰后,
陈矩才从暖阁中出来,卢受一见,连忙上前扶他,“师傅?”
陈矩十分疲惫,却还是拒了他的搀扶:“你去伺候万岁爷,拟旨……”
————
三日后,
还在青州府衙的魏进忠,收到了陈矩写来的密信,刘时敏念与他听——‘高淮之横,实借总兵李成梁之势……皇上勉为同意……不日,圣旨即下……’
念完,刘时敏看着他,眼神之中不无担忧,但语气却还如以往:“魏进忠,师傅的意思,你懂了吗?”
阳光十分舒服,魏进忠怀里窝着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撸着,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那猫似乎并不舒服,但还是闭上眼,昏昏欲睡。
“魏进忠!”
魏进忠这才抬起头,笑嘻嘻看着刘时敏:“不懂,要不你再给俺说说?”
刘时敏翻个白眼:“我就知道!”虽抱怨了一句,还是又解释一遍,“师傅的意思,对高淮,不能操之过急,此其一。第二,虽然皇上同意了,但要注意分寸。”
“注意什么分寸?”魏进忠问道。
“呃,”刘时敏一时语塞,想了想,“对高淮吧,还有李成梁,一开始别做得过分。”
魏进忠不禁疑惑:“万岁爷为何对高淮如此纵着?要是俺就对他过分,又会怎样?”
刘时敏皱起眉头,半晌,又摇摇头:“不知道,帝王心思,哪能随意猜度?”
魏进忠不语,又低头撸着猫,撸了半天,忽然抓住猫的脖颈一提,一甩。那猫猝不及防,一声吼叫,四爪猛的一伸,虽然稳稳落地,但立马又逃窜开来。
魏进忠起身,拍拍身上猫毛,正准备离开。刘时敏还在目瞪口呆,见他起身,下意识问道:“你到哪去?”
魏进忠头也不回,往垂花门走去,边走边说:“你太啰嗦,俺找老赵喝酒去。”
“你!”
一炷香后,
魏进忠已让人在堂中设了酒菜,赵乔年坐在下首,陪着小心,替他斟上一杯酒。
魏进忠笑着说:“老赵,来,先整一个。”
赵乔年脸上有些难受:“别,魏爷,下官酒量,整整整整……”他正说着,就被魏进忠强行灌了一杯,那五官立马皱成一团。
“吃菜吃菜,”
“吃吃……”
一顿风卷残云,魏进忠才消停下来,而赵乔年似乎已经十分难受。
“喂,老赵,”魏进忠这时才说了实话,“你辖内有啥人选推荐?”
“人选?”赵乔年先是一愣,但很快醒悟过来,“魏爷说的是知州?”他瞧着魏进忠,问道。
“嗯,”魏进忠点点头。
赵乔年红着一双眼,想了半天:“知州没有……”
“知州没有,知县也行。”
“莒县……主簿?”
魏进忠笑嘻嘻的,又给赵乔年的酒杯斟满酒:“怎么?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乔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死盯着酒杯,一个字一个字吐道:“一个酷吏。”
“哈哈,”魏进忠笑道,吹了一个口哨,“酷!”转身向门外一招手,很快进来一锦衣卫,魏进忠对他道:“亿赛,你去打听打听这人。”
那位叫亿赛的锦衣卫回道:“是,魏爷。”
魏进忠目视亿赛离开,又扭头看看‘装死’的赵乔年,呵呵一声,没有理会,自己自斟自酌起来。
————
自四月以来,沈一贯已为钱的事,屡次上疏。
四月二日,接得广东按臣揭贴:税使太虐,税额太多,必至群起噪呼,挟夷造反,事势已极,近在目前——‘臣已两次拟票本减税额……以诏德意,以收民心……’
十六日,南京守备太监邢隆奏,征收徽、宁二府买产税契银十五万两——‘臣惟自矿税兴,敕使四出,每遣一使,万民之膏血立见焦枯,一方之生灵坐归涂炭。至于今日,乃民命已绝而一线求生之时……虽有妨于户部,犹无损于皇仁。臣不胜沥恳之至。’
五月六日,又题——‘昨蒙发马价银以济河工,但京师外库钱粮,更无他积,独此马价银一项耳。边饷已借百万,今又借三十万,但有本寺急用,于何处取资?且河工浩繁,又非三十万所能即了……’
但也有让他惊讶的,是四月户部尚书赵世卿所题——‘旅顺地属辽左,先年设兵饬防,以捍山东、直隶、辽左三镇。岁派饷银二万六千八百两,全辽凋瘵已亟,故议山东自办一年,直隶八府共办一半。乃今各该督抚诸臣交章请罢,无非轸念民意。然欲罢必须先罢兵,兵部称蓟辽总督万世德称,必不可撤……兵之设,即为省直饬防,则饷也应著省直均办。请移咨蓟辽总督、顺天、保定、山东各巡抚,照昔年原议遵行。’
咨文才下各处不久,新任登莱巡抚已将此饷银,二万六千八百两,全额补清,并言此饷银乃山东剿匪所剩余饷。
沈一贯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愁?犹如打翻了调料瓶,心中五味杂陈。说来此时的山东,还真是大明独一份,天下两京十三省,唯有山东是全部裁撤了,自万历二十四年始的额外征税。
“这个魏进忠,是怎么办到的?”
————
亿赛一路风尘仆仆,从莒县赶回益都。
与他一道的,还有莒县主簿,侯国安,一个由书吏提拔至主簿的八品小官。
青州府衙后宅,魏进忠的书房里。
亿赛正向魏进忠细细禀报此人,其来龙去脉:“赵知府所言不虚,侯国安,一个酷吏,对本县拖欠钱粮的民户,施以重刑追比(追缴欠税),莒县堪比人间地狱。”
才说了一句,亿赛不禁脸色微变,饶是他锦衣卫的身份,而且‘见多识广’,恐此时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魏进忠反倒一脸的兴致盎然:“快说,老子最喜欢听。”
“那些欠税民户,堪比诏狱的重囚,在堂上就直接用上脑箍,一绞则睛出寸余,人立毙,以水渍之,良久始苏醒过来。还有一种,鞭臀比粮,日历四衙,尝试各种刑具,皮尽见肉,肉尽露骨,每驱逐出入,又以重铁锁穿系于头,手足并行,腥臭四扑,痛甚不能前……”
“都是你亲眼所见?”魏进忠问他道。
亿赛点点头,虽还能保持镇定,但脸色又比方才难看了不少:“卑职还亲自去当地城隍庙查看,毙于刑杖者,尸积如山,可筑京观。”
“啧啧啧……”魏进忠听得直摇头,“果然是个‘人物’,不入诏狱,真是屈才。”
“魏爷,此人就在外面候着,您可召他进来问话?”
“召!”
稍事,侯国安进来,跪拜,叩头:“卑职侯国安,拜见魏爷。”
“嗯,起来吧。”
侯国安起身,恭立,低眉顺眼,一套动作没有丝毫阻塞。
魏进忠坐在阴影中,叫人分辨不出神情,却能很好的观察对方。
这侯国安约莫四十上下,精瘦干练,一身公服穿得没有一丝腌臢,任谁也不信,他这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的样子。
“坐吧,”魏进忠说道。
“多谢,”侯国安谢过,方撩袍坐于下首。
“知道为何叫你来吗?”
侯国安抬头朝上首瞧了一眼,眼光落在某一处:“魏爷不是为了辽东二州,才叫卑职来?”
“对……”魏进忠顿了顿,直接开门见山:“那,假如让你去做知州,你会怎么做?”
侯国安微微一笑:“既是知州,那自然要做知州该做的事。”
“所谓州,不过小小一座城,而州之下,并无属县。”
“听说二州在初置之时,设有知州、吏目、同知和判官。依照律例,里不及三十而无属县,则裁同知、判官。既无属县,但有同知、判官,可见此二州设置之初,其重要性便不可与一般州县相提并论。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能在撤州县而改都司的辽东单独存在。”
“嗯,说得好,”魏进忠不由赞道。
“既是州,哪怕再小,也有人丁、土地,其治下也有公署、学校、粮仓,民宅,这都与一般州县无异。”
魏进忠点点头,又问:“具体怎么做?”
侯国安沉吟片晌,回道:“首先,还是要整理黄册,理清寄籍户口,以及各种租税徭役,其二,清丈土地,其三,依照朝廷,或兵部规定,接管马市。”
“很好,”魏进忠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其实他先前的确有些担心,生怕换新的知州去了之后,不熟悉辽东的情况,就乱搞一气,不仅得罪本地军门世家,还得罪高淮。
以目前来看,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跟高淮撕破脸,尤其在不明确万岁爷对高淮,究竟持何种态度时。基于稳扎稳打,徐徐而图之,他就不得不对知州的人选,有所选择。最好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俺让你去当这个知州,你愿意吗?”
侯国安一听,立马跪下,叩头道:“多谢魏爷提拔,卑职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既这样……那,你就先去,耐心等着就行。”
“是,卑职随时听候魏爷调遣。”
面谈不过一两刻钟,就决定了侯国安的去留。待他离去,魏进忠才慢慢从阴影中,现身出来。
亿赛送走侯国安,重新返回书房。
“魏爷,您让此人去开原还是辽阳?”
魏进忠道:“就让他去开原,至于辽阳,没合适的人选,就把先前那个吏目升为知州,以后再定夺也不迟。”
“卑职明白了。”
“还有,”魏进忠又想了想,“你也随着一起去,俺打算上疏万岁爷,在广宁专设锦衣卫辽东司房一座,主缉捕奸宄盗贼。就升你为指挥,提督行事,领行事校尉一百六十员。”
亿赛面色一喜,立马拜谢:“是,多谢魏爷提拔!”
“你近期把手边的事尽快处理完,然后就去。不用等敕书、关防,下来了自然会叫人拿给你。”
“卑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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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艾已从青州大营返回益都县,
向魏进忠禀报了‘剿匪’的经过,事无巨细讲得极详细,以及善后处理事宜。
这场军事行动,魏进忠亦达到了目的,心情自然是不错。于是又问:“杨抚台呢?”
贾艾回道:“目前还在蓬莱。”
“对了,他想把巡抚署衙建在哪里?”
“卑职问过他了,他说还是就在蓬莱县。”
“那你就督促着,尽快修造完工。”
“是。”
杨镐此时正在蓬莱水城的都司衙门。
他自打接了朝廷的任命,到现在,不过二三个月时间,诸多的人、事芜杂,竟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剿匪才告一段落,沿海的防海又问题频出,文登和蓬莱两营的舟船,频繁出海拦截走私船只。只这些走私船的背后,关系亦是相当复杂,哪能都一拦了之。可两营将官却说,是奉镇守之命。
“算了,随他们去。”杨镐还是放弃,毕竟初来乍到,多看少说。
不过几日,朝廷又到新的谕旨,让他接手辽东自在、安乐二州。他猜这又是魏进忠的主意,只是目的,他不得而知。但早有传闻,他与辽东税监高淮之间有隙……
“这魏进忠要能扳倒高淮,也不啻大功一件。”而他手边也才接到魏进忠送到的密信……
京师朝廷,
吏部忙着铨选州官,内阁忙着票拟锦衣卫新设辽东司房……最终,这一摞文书再次塞进了启祥宫的门缝里,摆在朱翊钧日常揽奏的大桌案上。
朱翊钧端详许久,而今日陪在一旁的文书官,却不是卢受,而是陈矩。
暖阁之中燃着香,一炷香燃尽需两个刻钟,即将燃尽时,朱翊钧才开口:“朕准了。”
陈矩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只是朱翊钧神色淡然,不能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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