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泽中见火(其十一)

  陈至之所以能那么快从“踟蹰海”走出来,当然是因为他保留着南宫胜男和欧阳欧阳都未曾提前想到的手段。

  这个手段,源自一个猜想,而这个猜想则源自于一个疑问。

  疑问就是“踟蹰海”的幻境到底是如何作用于人的?

  如果“踟蹰海”的幻境不是针对每个人单独生成,它就保证不了对每个人的蛊惑力。

  然而,“踟蹰海”却也可以制造出并非对个人单独生成的“幻觉”,否则便不能说明赵洞火他们关于取用饮食的体验如何能够相互对证了。

  亲自体验“踟蹰海”之前,陈至便以这个疑问为出发点,做出了猜想:“踟蹰海”的“幻境”其实有两种,一种针对每个人而内容不同,另一种则可以同时生成在不同人的面前。前者无法“取用”,却具有蛊惑力;后者可以“取用”,却不具备蛊惑力。

  在这个猜想之上,陈至在进入“踟蹰海”前临时想到,如果是这种情况,自己起码有一个手段,很可能可以借以摆脱“踟蹰海”的蛊惑幻境。

  自从一年多前,面对“天下第一剑”江南城带给自己的生死关头时,陈至感觉到自己和“杀体”照岁常之间仍然存在的微弱联系。感到这一点的同时,陈至马上想到照岁常可能也会因为某种原因而发觉这一点,若陈至被江南城化为现象级别的恐怖锋艺杀死,照岁常可能会仍然抱着这种印象而因为无法确认陈至的生死,照岁常却未必会因为这么微弱的联系而消灭。

  到了那时候,若照岁常没有被消灭,又没法确认陈至的生死,他会怎么做?

  陈至认为照岁常会因此陈至化明为暗,在针对他进行某种布局,如果他打算逼出“隐藏的陈至”他就必然会对陈至熟悉的人事物下手。

  陈至在凶途岛的一年时间里,也重整了自己的炼心途“不滞于物”初境威能,先是稳固了自己炼心途的境界,又用摒除了一切其炼心途他用法可能的代价,制造出一个专门用来防备“杀体”照岁常的手段——一个由陈至自己生出的第二人格之“相”。

  和“杀体”照岁常一样拥有陈至的相同武学资质和智慧基底,又和“杀体”照岁常完全不同地由陈至对其他人事物的怜悯而生的“悯体”。

  这个“悯体”人格甚至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聆世声。照见岁月无常而起杀心,聆听世间哀声而生悯意。

  照岁常发现“洗心池”不能断绝“杀体”和本体的联系后,他就已经猜出照岁常可能会布局尝试的最终手段——陈至并未忘记首阳门门主“八命无常”丁九身上的奇异变化,也没忘记当时自己在行窃“锋牒”的回程被“孤灯一点萤”应伯明和“玉箫竹剑”章凡白拦截对方提到除了“恶影鉴”外还有同一“秘境元”铸出的另一项异宝存在。

  所以这“悯体”聆世声,本来就是为了对策照岁常很可能进行尝试而陈至本来无法对策另一手段而完成的。

  聆世声的存在,就是陈至之前在凶途岛上可以“睁眼”的原因,陈至自己虽然吸收了一部分《天威刀法》的锋艺思路精要,却从来没有学习过该刀法锋艺,能够使用天威刀法锋艺的其实是正儿八经学习了这项刀法的聆世声。

  “杀体”照岁常完美复制陈至的一切,却能够随意睁眼闭眼,“悯体”聆世声获准使用陈至的肉体的时候,他也一样可以睁眼。

  进入“踟蹰海”内部之前,陈至本来就因为对“踟蹰海”的疑问做出猜想,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不为人知地将肉体暂时交给聆世声来脱离险境,陈至要求赵洞火等人不必跟他一起进入。

  因为如果“踟蹰海”蛊惑人心的那种幻象是针对个人,“悯体”聆世声和他交替使用身体便是可靠地避免危险的做法。

  毕竟聆世声和陈至的感官是共用的,两人之间交接的过程不过是简单地进行一次在身体内部的炼心途威能“相”合自身的运用。

  这方面陈至另有丰富的经验,经过多次使用“证极刑自刑”后,无论剥离肉身和精神的统一性还是在精神层面“死了又死”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平日的陈至其实就无异于一个幽灵凭依着一具生命力旺盛些的尸体而已。

  “踟蹰海”的幻境现象的内容和抓住陈至心理的能力出乎了陈至的想象,但是若论麻烦,自进入“踟蹰海”内部后其实就一直没和聆世声交换心声的陈至经过交流发现这麻烦的东西对上他的对策后,就根本算不上麻烦。

  因为聆世声甚至没有被幻觉影响,完全看不到任何幻觉,甚至能正确运用起陈至的炼觉途威能感应四周的真实环境。

  所以面对这陈至如果仅凭自己的话很可能被困死在其中的巨大规模真实幻境,陈至实际上只是见识到“踟蹰海”的现象、确认他自己很可能被困死在其中后就直接把肉体交托给“悯体”聆世声,一“睁眼”就从“踟蹰海”内部轻松走回了“是非路”去。

  这段深入“踟蹰海”真正内部的经历让陈至更加清楚了“踟蹰海”的性质,同时生出了另外一个疑问。

  陈至先找了个适当的人选替他安置带出的赵洞火等五人,后又和诱自己进入“踟蹰海”的欧阳欧阳和幕后黑手南宫胜男打了一个“招呼”。做完这两件事情后,他就去找了能够帮他解开新生疑问的人。

  陈至又来到了南宫皓雪的院子,这次他不是踏入安置秦隽等人的别院,而是踏进了主院。

  陈至这次踏进南宫皓雪的院子几近于硬闯,至少三四个家丁和一两个稍微壮点的侍女马上围过来。这些人虽没武艺,却有一颗护主之心。

  接着陈至就看见了阔别一年之久的廖洽秋,后者似乎是听说院里的动静于是才从好像柴房一样的屋子中走出来的。

  先前围上来的人拿着的都是顺手抄起来的东西,比如扫帚、掸子之类,唯有后出来的廖洽秋是抄了一口柴刀走出来。廖洽秋看清了来人原来是陈至后,就笑着把手上柴刀倒着交给他身后的人,向其他人解释道:“这位就是姑奶奶之前想见的陈少侠,想必是听到之前去的人的传话,所以自己登门了。没事的,不是什么怪人。”

  廖洽秋在这个院子里说话颇有分量,他简单两句话完全没人怀疑,这些家丁、侍女马上就散了各忙各的去。

  廖洽秋自己凑了过来,他倒像是趁着陈至没忙正事前想抓紧时间叙叙旧的模样。

  陈至心里清楚,这个原因最多只占一半,廖洽秋的另一半用意恐怕是让其他人有功夫向主人通禀。

  南宫皓雪很得人心,这一年来也已经获得了廖洽秋的忠心。

  对于这点来说,陈至倒是并不意外,他早听说廖洽秋的全家都已经被从扬州特地接来。既然南宫皓雪留下了他和“狗剑”,还让他在这里安居,廖洽秋怎样感激也不为过。

  廖洽秋毕竟不是姬坤,他也并不打算隐瞒自己多少有点拖陈至的意思,他直接开腔照实直说:“对不住,陈少侠,你得跟我唠唠好让别人去给姑奶奶问问。

  因为姑奶奶上次请不来你,本来是交待下来等垒石厅那边秦少侠的刀试出来结果后再去使人重请,你这厢自己来了,别人却要问问姑奶奶方不方便。

  这事只有等侍女去问过,她那屋子这会儿虽然灯庐能进,我却不能进的。无论张大夫还是双神医都交代,姑奶奶沐灯庐剑光的时候,最好是光着。”

  一年过去,廖洽秋也终于不再叫“游剑”灯庐作“狗剑”了。

  “嗯,我明白。”陈至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怎么听刚才的意思,你这里偶尔还有什么怪人来捣乱的吗?”

  “嗨,别提了。有人提过,但是好几次大家蹲守着的时候怪人偏又不出现了,秦少侠他们都在外围设过围,结果都不了了之,偶尔夜里巡守的却还都觉得有怪人。”

  “原来如此。”陈至又点了点头,他已经大体猜到所谓“怪人”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也就此觉得自己这次登门哪怕南宫皓雪不肯相见可以用“怪人”这事作为话头让她重新考虑一次。

  陈至想搬出这套东西前,确实也可以和廖洽秋聊上几句。廖洽秋是个被卷进江湖来的人,但是他坐拥灯庐,从此想要退出江湖,那也是“身不由己”四个字。“天览竞锋”大会前如果能说服他使得灯庐易主,倒是有可能让他避开江湖人觊觎此剑而生的想法和由此而来的祸事。

  陈至想到此处,却也不知道从何劝起,于是先问起廖洽秋的近况“一年来廖大哥过得还好吗?”

  “还好,寻常少主挺照顾,姑奶奶也赏识……我和内子的婚事姑奶奶还打听了,之后说我们办的太草,于是内子被接来之后姑奶奶以如今的身体状况居然还让人抬她出来亲自主婚让我们两口子重新办了一次。

  ……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百花谷的刀手大爷们还都来捧场,就连南宫二爷也亲自来贺,还送了对大荣朝早些时候的龙凤呈祥徐州官窑花瓶。”

  “听起来这位南宫姑奶奶挺喜欢操办婚事。”南宫皓雪确实给了陈至这个印象,不论刚从廖洽秋口中听说的此事,还有许诺秦隽以及藏真心的那事。

  廖洽秋知道陈至指的是什么,他说:“对,姑奶奶总说,百花谷里常年出门生意都是去惹秽气的,该多办喜事,给大伙儿都匀些福气才好。”

  陈至突然想到,不知道“红白双煞”邱公邱婆到了此处后,这位南宫家姑奶奶是不是也私底下为他们两老重新张罗了一次?

  不过从这句话中,陈至却想到一件事,即便此时能劝廖洽秋放手“游剑”灯庐,多半最后也是劝不动的,因为此时最为需要灯庐的是廖洽秋的恩主南宫皓雪。如果想要摘出去廖洽秋,灯庐最好在百花谷面临“踟蹰海”之事前易手给江湖人带出,这点也同时意味着灯庐将要远离南宫皓雪。所以恐怕廖洽秋……或者有灵性的灯庐自己都不会同意。

  陈至于是说:“廖大哥,我确实另有要事不可耽搁。还请廖大哥帮忙找位南宫女侠信任的侍女传句话,若南宫女侠要回头再见,我也要去先处理别的事情了。”

  廖洽秋先是苦恼了一下,不过他毕竟不是姬坤,有些事情他绝对会放在给人尽忠之前,于是苦恼过后他还是应下了。“这样啊……你且稍等。”

  廖洽秋走开几步,问了一位家丁一个“席嫂”在哪,很快别人帮他找来一名黑胖黑胖的妇人,廖洽秋这才带着妇人一起回陈至面前来,介绍道:“这位席嫂平时总和姑奶奶聊天排解郁闷,姑奶奶平时所用饮食也很多是席嫂和他丈夫、小叔的菜园子里种出来的。

  她肯定能为陈少侠带话。”

  “有劳,”陈至向又黑又胖的席嫂一揖,接着道:“请席嫂为晚辈向南宫女侠带去一句话:‘若前辈无法马上召见晚辈,晚辈只好先去和王巨斧、邱公邱婆等老朋友叙旧后再等前辈派遣人来召。’”

  妇人虽然不知道意思却记下这句话,她马上进了屋子去。过了一会儿,陈至果然被准许进屋。

  这间屋子很大,尤其是比起来秦隽等人住的别院屋子,屋子正中用浅青布帘隔开,“游剑”灯庐似乎正在布帘之后,它的灯光勾出另一个人影。

  帘子后面的人是南宫皓雪吗?陈至之前听廖洽秋说过南宫皓雪沐浴灯庐剑光的时候会脱下所有衣物,所以也不敢轻易动用炼觉途判断影子的身份。

  陈至更加相信如果那位席嫂完整带到了那句话,帘子后面就不可能是其他人。

  所以陈至开口,直入正题,抒发心中疑惑:“……前辈为何要误导老当主和当主,让他们认为‘踟蹰海’是妖魔之地?”

  亲自试探之后,陈至的判断是“踟蹰海”属于“秘境”凶地,因为两种幻境中那种太过多样的幻境既确定是因人而异,就不可能是同一只妖魔可以掌控而又能避免它的幻境危及自身的。

  所以,起码两种幻境之中有一种绝对不可能出自“秘境”妖魔的“异能”,若说百花谷其他人因为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判断“秘境”的类型,这点对两个人却很可能并不适用,尤其是对陈至此时问到的人。

  南宫寻常和南宫皓雪都脱离南宫世家和百花谷刀手组织长期自行闯荡江湖,南宫皓雪更和包括修罗道中人在内的身份特殊之人缔结了令人玩味的关系。

  南宫雅叙和南宫乘风、南宫弄花、南宫赏月相当程度参考了对“秘境”认识最深的南宫皓雪意见,由此认为该“秘境”是妖魔之地,当陈至回想起他所知的南宫世家对“踟蹰海”认识差异以及差异可能的来源之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南宫皓雪抱持某种目的,所以故意误导了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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