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要来看海。可有时候我们也会从一碧万顷的大海出发,沿着波光粼粼的大河逆流而上,河道渐渐变窄,慢慢变成了一条小溪,最后溯溪进入某个溶洞,结果发现一泓汩汩流淌的地下泉水,泉底在永恒的黑暗中静静躺着五彩的卵石,你需要借助手电筒,或是上帝偶然发出的一道微光才能看到它们。这些彩石有自己的,也有别人遗留下来的,你拾起来随意地摆在岸边,就成了散文,如果再打磨一下,摆成一幅复杂一点的图案,就成了史诗,假使再复杂一点,和上水泥搭成一座凉亭,就成了小说。也许你会问,那什么是五言绝句呢?喔,我说,其实不就是那一块一块的石头吗,是的,不妨说,一切文学形式都是回忆。
我们都从水中来,不管是汪洋大海,还是小河小溪,也有可能是老家门前的一口小水塘,或者是居民楼附近的一座露天游泳池。水里不仅有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它还能让我们漂浮其间,像摇篮一样悠然享受生命,漂着漂着,在不知不觉中跨越了很多纪元,升学、毕业、工作、恋爱、结婚、怀孕、生子,一桩桩一件件人生大事就在夏天或满意或遗憾地过去了。
我的初次试水是在何年何月的哪一个夏日的午后?这当然不是指梦中在妈妈肚子里的广阔空间遨游的那次。那时的天空蓝不蓝?云朵白不白?水清不清澈?这些记忆的碎片都错乱地隐没在意识的地下暗流中难以打捞。
只记得那是在湘江河里,我们一家人都在水中,也许附近有几棵淹没了主干的老树,浓荫遮蔽了凉爽的水面,远处的河边有一片片菜田和树林。由于所有的爸爸都严肃认真地认为直接把孩子扔水里喝几口水才是快速学会游泳的正道,因此我的爸爸也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按计划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而我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在扑腾下坠中,爸爸的手重新把我托起,我的妈妈就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埋怨我的爸爸,然后和爸爸一起笑着来安慰我,直到我停止哭泣并牢牢地抱住那只黑色的充气车胎。
这就是我第一次游泳的可笑经历。而爸爸最后一次带我游泳是在小学的露天游泳池里。就像告别了默片时代的黑白电影,那时的记忆已经有了声色。我能看到午后的蓝天和白云,四周茂密的树林,远处填满煤渣的操场,一排排洗衣乒乓球两用水泥台,还有一栋栋晒得发亮的红砖宿舍和教学楼;我还能看到在浪花飞溅的水中,在晒得烫脚的泳池边,还有登岸的架子和高高的跳台上,那些嬉笑打闹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所有这些影像,都是那么鲜活。
那时并不很高的爸爸鹤立鸡群地站在池中,池水只齐到他胸口,他托着我的腰让我慢慢地在人堆里向前游进。这是立秋后的三伏天,知了的叫声本来是那么嘈杂单调永无止境,在强弩之末的闷热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世界变得天昏地暗,树干在风中乱舞,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感觉皮肤一阵冷飕飕的,以为《西游记》里某个妖怪要来了。我有点不安地问爸爸要不要赶快上岸回家,他说不要紧,下雨的时候躲在水里反而暖和,很快就会雨过天晴。于是我就照他说的,把被冷风吹得起鸡皮疙瘩的身躯没入温暖的水中,就像只露出头的极地海豹一样,静等妖怪的出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原来“末日”世界也有这么惬意而奇妙的所在。
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在爸爸的言传身教下学会了憋气、踩水和蛙泳,然后用这套野路子一直游到现在,而学会自由泳已经是很久以后,在乏味的健身中心游泳池里发生的事了。
拉开抽屉,翻开那本封面上印着八十年代泳装美女的老式相册,找到几张多年不见的黑白照片,有父亲和母亲相依相偎的,也有父亲独自一人的。在泛黄的相纸上,父亲那用激情火热的线条勾画出轮廓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纯净,如此意气风发,宛如在人生路上整装待发踌躇满志的士兵。我这时特别想拨开时间的水幕,就像潜泳在碧蓝的游泳池底,透过那朦胧的水面,看着他睿智的脸,问他,当年你究竟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彩色宝石呢?
小时候,我们在清澈的水中无忧无虑地漂荡,长大了,我们像远古的两栖动物一样,历经环境的巨变,忍受成长的痛苦,从水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然后驻足岸边,在风雨中感受水之博大。
大学实习期间,也就是印象中年年都在抗洪救灾的九十年代,我曾和同学们泛舟洞庭湖,见识了什么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什么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我们站在一条平板汽艇的甲板上极目远眺,只看到四下里水天相接,灰蒙蒙一片泽国。虽值盛夏七月,但远处的岳阳楼和君山岛却笼罩在凄风冷雨、烟波浩渺之中,而近处的岸边只能看到一栋栋楼房被湖水淹没,有的仅存屋顶,有的只剩下最上面几层。我们还看到,在岸边的浅水中,在土堤上,在变矮的高楼上,站满了一队队抗洪战士,其间还错杂着一些老百姓,远看像极了学校游泳池的那些到处都是的孩子们,不同的是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凝重。他们浑身被汗水和浑浊的湖水浸得湿透,在极度疲劳中,仍然绷紧神经,喊着号子,争分夺秒地工作!我们几个来游湖的小伙伴们站在没有顶棚的船上,穿着T恤短裤,撑着伞,罩着雨衣,或者干脆淋着雨,吹着寒风,冷得瑟瑟发抖,身临其境地感受这场风波。为了记录珍贵的经历,我们还拍了一张在烟雨朦胧中姿态各异的合影,后来被扫描成电子版,每隔一段时间在同学群里传看。
今年夏天我带着一家子又来到岳阳。为了躲避酷暑,我们选择在傍晚再次登临岳阳楼。我们沿着主楼旁边麻石铺砌的斜坡绕下来,走进楼底的城门洞,穿过昏暗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是一道拱门,就像隧道尽头的小小开口,或者是某幅整版水墨但画面正中小块设色的国画,又或者是在灰暗阴冷的战争废墟的瓦砾堆中长出的一朵红花,我们走着走着,前方的光亮逐渐扩大耀眼起来。最后我们站在拱门的门槛上,我们看到,在霞光万道的天空中,一轮巨大的红日,不再炫目,不再灼热。脚下的石阶直达岸边的亭台楼阁,飞檐之外是金光闪烁的洞庭湖水,水上有几艘小船在缓缓的航行,船上好像站着当年的我在看着岸上。在这幅瑰丽的图画面前,我真希望,此时有一支礼花,从我身旁腾空而起,飞临九霄,在我眼前炸裂,绽放出灿烂的烟火!那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烟火?它如此美丽,转瞬即逝,它也是我心中,对美好夏日的想像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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