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归京之日便来荣府拜访,乃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慎重决定。
永隆帝拆散四大家族联盟的意图昭然若揭,多年前便已实施。正是主动卸掉经营节度使之职,交出了贾家控制的地盘,王子腾才获得永隆帝的初步信任。
此举不是没有后遗症的,不少勋贵因此对他观感不佳,他对此心知肚明。
若是这回趁着王夫人被休,王家彻底断绝和贾家的关系,永隆帝自是满意,但他王子腾在勋贵圈儿里的风评也就烂到家了。
官场上可不兴单打独斗,拉帮结派势所难免,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屁股还没彻底坐到皇帝那一边儿,和勋贵才是自己人,以便获得更多支持。
所以,至少表面上还要维持和贾家的世交之谊,想来陛下也能理解此中难处。
进入荣国府后,首先得到的消息是,贾政自称身体不适,改日再见,他便来见贾母。
尚未走进荣庆堂,便见贾母坐在厅中主位上等候。
王子腾急忙走上前来,躬身施礼:“老太君安好!”
“甚好,也终于回来了,快坐吧。”贾母客气说道。
“谢老太君赐座。”王子腾谢过之后方才落座,鸳鸯奉上用香茗。
看着贾母态度冷淡,王子腾心知老太太早已不满自己的做法,于是开口便直接请罪:
“二妹举止失当,皆是我这做兄长的怠于教导,其罪在我,还望老太君海涵!”
他把全部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贾母也不能不做表示,便道:“言重了,无需如此!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何况兄长?你又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管得了京里的事?咱们两家几世的交情,非比寻常,不会因此受影响,你大可放心。”
王子腾一副感动莫名之态,含泪哽咽:“还是老太君宽容明理,真叫子腾汗颜!”
贾母客套的问起巡边的差事,王子腾如实说罢,便赞他劳苦功高,朝廷必然重用。
看到宝玉年纪已长,却仍旧赖在贾母怀中,毫无半分长进,王子腾心下鄙夷,不愧是贾政的种,口中却夸赞道:“见年不见,宝玉愈发俊秀了,将来金榜题名,必传一时佳话!”
说罢,又道:“若是得闲,可去家中看看,也稍解你母亲思念之情。”
宝玉本来听得挺高兴,听到要他去看母亲,便转过头为难的看着贾母。
此前他也提过要去探望,但贾母极力反对,既怕宝贝孙子受他娘的影响,更担心坏了宝玉将来的名声。
“过阵子等宝玉身子好了,便让他去。”贾母又恢复了冷淡。
这边尬聊,隔壁房间却传出唤声笑语,竟有个年轻男子声音,夹杂在女孩儿笑声里。
王子腾心下奇怪,贾家素来讲究规矩,贾政对自己避而不见已是失礼,尚可以心绪不佳搪塞。这年轻一辈在场,竟也不现身相见,好生无礼!
面色不显,他笑问道:“老太君,这是族中哪位子弟?怎不出来相见?”
贾母并不想这二人碰面,免得又起冲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夫人之事和他柳二郎脱不了干系。
宝玉早希望舅舅能压压柳二郎的嚣张气焰,抢着答道:“舅舅,说话的是理国公府的柳湘莲柳二郎,他现正主持京营练兵呢!好不威风!”
“哦?竟然是他!”王子腾一年多前便从妹子薛姨妈的信中得闻柳湘莲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相见,没想到刚回京便碰上了。
既然永隆帝准备让自己也练兵,那此人便是对手,早做些了解总是好的。至于和王夫人的恩怨,他并不放在心上。等什么时候失了宠,随便出手就可摁死,眼下还不到时候。
王子腾也不问贾母,冲着隔壁高声道:“素闻柳二郎乃世所罕见的青年才俊,怎不出来相见?莫非嫌弃老夫年迈无能,不屑一顾?”
在柳湘莲看来,和小姑娘们说说笑笑轻松又开心,他又不似贾雨村需要各处攀关系。
但王子腾已经点了名,不出去不仅失礼,而且像是自己怕了对方一般。
于是笑对众姐妹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席,走到外间。
“王大人,久仰了!”柳湘莲在数步之外拱手问候。
在王子腾的想象中,能做出非常之举的人,必是非常之人,多半锋芒毕露。
但看到柳湘莲本人,却有如沐春风之感,倘若他是自家子弟,王子腾定要好好提携。可惜了!
“我也久仰二郎之名!生财有道,练兵有术,满朝无二!”王子腾也很给面子的说道。
柳湘莲落座后,王子腾主动问道:“二郎练兵之事进展如何了?可有什么难处?”
“尚好,正按计划推进着。”
“怎么我听说经费不够?”
“王大人何处听说的?”
“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年后我也要主持京营练兵了,届时还望二郎多多指教。”王子腾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想看看柳湘莲的反应。
“王大人也要练兵?”柳二郎顿时警觉起来。
莫非永隆帝因为自己向他讨要经费,就动了换人的心思?这也太抠门了罢!
练兵本就是赶鸭子上架,非他所愿。眼下只想着混日子,看局势如何发展,所以并不视作自己盘中之物,不肯分享与人。
不过他对王子腾的说法并不完全相信。所谓的九省都检点看似位高权重,并不实际领兵,不会对皇帝产生实际威胁。
然而练兵就不同了,说是没有调动之权,却可安插扶持心腹掌控军队,这也是他现在正偷偷摸摸干的事。
永隆帝好不容易将兵权夺回,岂会甘心还回去?不是蠢么!
“陛下圣明,许是知我难堪重任,方才托付王大人,我也可卸下些担子了。”柳湘莲如释重负道。
王子腾见状甚感诧异,这年轻人的定性如此好么?还是他没瞧出永隆之意?二虎相争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一次见面,不便交浅言深,何况彼此“敌对”,王子腾转移话题。
“听说蟠儿一直跟着二郎做事?”
“只跟了一段时间,后来广和楼在扬州开设分号,他便去忙生意了。”
一旁的宝玉没想到,对待晚辈素来严苛的舅父,面对柳二郎竟这般客气,心里很是不满。插口说道:“姨妈下午还和我说,薛大哥在外面学坏了,半年也不回家一趟,需要您来管管!”
薛蟠向来和柳二郎穿一条裤子,宝玉便趁机给薛蟠上点儿眼药,聊解不能直接“报复”柳二郎的郁闷。
“是吗?那是该管教,都已成人了,不能由着性子胡来!”王子腾听了果然不满。
他这位舅父还是很有威严的,薛蟠一直心怀敬畏。
柳湘莲哈哈一笑,都懒得为薛呆子辩解。
接着王子腾又问了些练兵的事,柳湘莲只胡乱应付几句,明显心不在焉。
王子腾也觉无聊,便道:“改日定要去营中看看,见识见识二郎练兵的手段。”
说罢向贾母告辞。
宝玉亲自送舅舅出去,回来时愈发怏怏不乐了,心里纳闷,怎么全家上下就没人管得了柳二郎呢!
……
走出了贾母院,迎面走来一个小丫鬟,恭敬行礼:“舅老爷,太太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所谓的太太便是薛姨妈了,听说王子腾来了荣府,高兴的恨不能立马跑过来相见。
不过下午才和宝玉说身子不适,也不好意思过去,只得派人等着王子腾出来。
梨香院,客厅。
兄妹两个已经多年未见,看到自家兄长,薛姨妈一时忘情,像个小女孩似的投入兄长怀中,失声哭泣起来。
她在家里兄妹中年纪最小,幼年时最有撒娇的特权。如今四十多岁了,也仅能在兄长面前才能展露真情。
“好了好了!又没什么难事,何故如此悲戚!”王子腾收摄心神,冷淡说道。
薛姨妈收声抹泪,诉苦道:“京都居,大不易,二哥你又不在京中,我们孤儿寡母可真是无依无靠的!”
王子腾奇道:“这话怎么说?若遇难事,妹夫会不管?”
薛姨妈忍不住白了兄长一眼,叹道:“姐夫是个什么性情,二哥难道不知?诗棋书画他倒是关心,哪里理会世俗之事!”
王子腾想了想,还真是如此,反问道:“那为何不听我的搬入府中?”
这自然说的是王家。薛姨妈一是担心家财落入外人之手,二是不愿看嫂子张氏嫌贫爱富的嘴脸,可惜这两条都不能说,便道:“毕竟姐姐在这里,平时也能相聚,这才一直没走。”
王子腾对她的心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并不揭破,问道:“那今后呢?难道继续住在这里?”
“已经让人收拾旧宅了,年后就搬去,只是不知蟠儿何时回来!”
“蟠儿如何?”
“人还在扬州,面都见不到,我哪里清楚?不过商号的盈利一直增长,扬州分号尤为显着,想来他现在也开始学着做事了。”
薛姨妈可不敢在兄长面前说薛蟠半分不好,免得将来儿子又挨骂受委屈。
“舅舅请喝茶。”宝钗袅娜走来,奉上茶水。
看着淡妆素服,亭亭玉立的少女,王子腾忍不住赞道:“宝钗比妹妹当年还要胜过三分!”
宝钗羞涩低头,薛姨妈却又是一叹:“宝钗是极好的,只可惜摊上这样一个糊涂大哥,不然早进了宫里。”
“时也,命也。”王子腾回忆起往事:“当初如我让宝钗参加选秀,也是想着宫中有人,可提携薛家和王家。眼下虽说元春也在宫中,还被封了贵妃,到底是贾家女儿。”
言下之意,王家和贾家已生隔膜,不能共进共退,但王、薛两家仍是一体。
“宝钗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人家?”王子腾问道。
这种婚姻话题宝钗自然不便参与,主动退了出去,却到隔壁偷听。
薛姨妈道:“这也是件难事,高不成低不就,不知如何是好!”
王子腾沉吟几息,捋须道:“听说五皇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是有机会……”
尚未说完,薛姨妈眼中精光闪闪:“愿意!愿意!我家愿意!”
王子腾无语的看着妹子:“你愿意有什么用?此事只是有些风声,八字儿没一撇儿呢,你着急什么?”
“唉!”薛姨妈察觉到自己失态,讪讪道:“兄长有所不知,这双儿女都成了我的心病了。蟠儿且不说他,就是个混账行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便成。但宝钗可是极好的,我万万不能让她没个着落!”
隔壁房间里,宝钗听到母亲和舅舅的谈话,脑海中莫名想起一个人来。
平生所见男子,或许也就那日香山上见过的北静王能相较一二。只可惜……
唉!我怎么想他!他都妻妾成群了!
宝钗懊恼的抬手打了自己脑袋一下,又不敢发出声响,只是轻轻的。
不过,若是以他为标准,世间能符合要求的男子又有几人?想到此处,宝钗又惆怅起来。
这时房间中的兄妹俩开始谈起正事,王子腾问道:“去年你给我写信,说柳二郎威胁蟠儿,又说他可能是锦衣府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柳二郎崛起太快,处处透着诡异,让他有些看不透。
薛姨妈道:“当初一家子都被他唬住了,想在想来也是可笑。听蟠儿说,他应该不是锦衣府的人,否则也不能任由族人欺辱他。不知是从何处得来些隐秘消息罢了,或许是认识什么锦衣府的人也说不定。”
“他似乎对贾雨村知之甚深,而且评价不高?”王子腾又问。
“这倒是真的,贾雨村此人忘恩负义,的确是小人行径,别说柳二郎了,我也瞧不上他!”
此前她对贾雨村千恩万谢,后来得知这是他为了应付薛、王两家族人贪占薛家生意才做的,而非为了救薛蟠,态度由此彻底转变,一听这名字就来气!
王子腾笑了笑,“忘恩负义,小人行径?那他也是金陵知府!官场之上,你见哪个好人活得久了!”
自从接到命他归京的圣旨后,他便开始筹划给自己配置班子。
他乃勋贵出身,并非读书入仕,即便位高权重,也根本得不到文官的敬重。
不说那些阁臣大佬,便是各部尚书侍郎,也不肯公开与他有私交,免得影响风评。
既然如此,那我便培养自己人!
之前贾雨村通过林如海攀附上贾家,了解王家势力已经胜过贾家之后,又转身投靠王家,频频书信往来,虽未曾谋面,王子腾却与之神交已久。
所以在入京之前,他便上本举荐贾雨村,如若不出意外,年后当来京入职。
原来是想安排他做顺天府尹,在都中培养势力,可眼下皇帝要自己练兵,或许得把他安排到更有价值的位置,到底哪里好呢?
王子腾琢磨起来,薛姨妈也不敢打扰。
寂静中,院里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喊:“太太!太太!大爷回来啦!大爷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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