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堂上通过练兵方案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真正着手实施才琐碎繁杂。
因兹事体大,永隆帝最终没有同意设立协理戎政府,只特许柳湘莲便宜行事,一应练兵所涉及用人和开支等事直接奏请,免去节度使邹文盛掣肘。
柳湘莲堂而皇之将办公地点搬到卫队驻地,随后日夜忙碌起来。
当务之急一是设立轮训大营,二是组建施训队伍。
为避免受到京中权贵干扰,大营需远离京师,柳湘莲选在蓟州。
蓟州乃九边之一,位置险要,“前扼柳林,后控卢龙,襟守京畿,为国之重地”,较之其他边镇尤为重要。时人评价为“京师之门,门开则人人可登堂入室。”
蓟州境内多山谷林隘,易守难攻,将来东虏内犯必破长城而经此地。现在正好先熟悉地形,便于将来组织作战。
于是派人去探查适合设营的地点,报经永隆帝同意后,开始兴建营房。
打铁还需自身硬,教导队成立后一直在强化训练。而军官培训难度更大,柳湘莲自问无此能耐,遂奏请启用神武将军冯唐。
如他所料,永隆帝很务实的批准了,并没有顾忌一些杂音干扰。
冯唐得知消息后欣然出山,那些举棋不定的老将也终于答应帮忙。一群老头子日日商量吵闹,参考诸家兵书,结合各自经验,拟定军官教材和作训科目。
为通过轮训制方案,柳湘莲以特许经销权馈赠诸家勋贵,实际上只惠及最顶层的一小部分,不可能所有人都照料到。
而方案通过后,一些中下层勋贵和京营将官察觉不妥,受损最大的无疑正是他们,开始在私底下散播各种谣言,鼓噪不休。
锦衣府侦知相关消息后上报,永隆特意派人将这些情况告知柳湘莲,提醒他务必妥善应对。万一真在京都闹出乱子,众目睽睽他也不好过分徇私袒护。
柳湘莲也没有太好办法,一面郑重告诫柳芳,谁的团营出事则谁家经销权作废,但此举意义有限;一面让倪二发动道儿上关系,派人随时监视各团营是否有异动,即时回报;又令卫队保持战备状态,应对可能发生的乱子。
剩下的便是加快推进筹备工作,幸而钱粮方面没有掣肘,进展尚算顺利。
“神医”李世贞也终于来到京中,柳湘莲热情招待,并献出许多“宝贝”——都是他亲手绘图,让工坊特制的一些实验用具,便于研究药理。
李老先生欣然笑纳,赞不绝口。凭借他的威名,又招募到一些水平不错的医师。张友士也慕名而来,甚得其乐。
医科学堂主要建筑已经建成,前面将作为医馆,救治病患,后面则是学堂,选拔良家少年作为学生加以培养。
此期间还有件满朝瞩目的大事发生——许是为了稳定勋贵,瓦解“刻薄寡恩”之类的谣言,永隆帝忽传恩旨,一举册封四位嫔妃。
当年太上皇北狩归来,从大明宫迁居太安宫,身边乏人可用,各家为表忠心送了嫡亲女儿入宫做侍女,这次得到册封的便出自这批女子。
此举既有安抚勋贵之意,也是为了削减勋贵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其中就有荣府贾元春,被封为贤德妃。
不说其他家族如何,宁荣两府听到消息,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亲友故旧登门作贺,秦可卿也代表柳湘莲送上丰厚贺礼。
如此扰扰嚷嚷过了一个多月,就在柳湘莲准备赶往蓟州验收完工的大营营房时,荣府突然派人来请,却未说明是何事。
柳湘莲整日忙于公务,却也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心下略有猜测。
倘若是贾琏送帖,哪怕是贾政相请,他肯定找个借口避开麻烦。但这次是贾母邀请,不得不给个面子往荣府走上一遭儿。
当日忙完公务下了值,已是日暮时分,华灯初上,柳湘莲也未回家,径自赶来荣府。
荣府内外张灯结彩,一看便知家有喜事,而且是大喜事。
让他讶异的是,今儿荣府竟破天荒打开正门,贾赦、贾政带着贾琏亲自出府迎他。
这等待遇以前可从没有过,每回他都是从角门进出,显然这顿饭不好吃。
双方寒暄几句,携手走进荣庆堂,柳湘莲向贾母行礼请安。
厅中早已准好席面,珍馐佳酿自不必说,在荣府只有柳湘莲想不到的,没有见不到的。
众姐妹没有出来相见,除了三位男主子和贾母、凤姐,房间内下人也不多,只有鸳鸯、琥珀等几个贾母的贴身丫头侍奉。
众人谦虚礼让一番,各自落座。贾母坐在主位上,柳湘莲坐在左手第一位,第二位贾琏。贾母右手则是贾赦、贾政兄弟。凤姐站在贾母左右侍候。
举杯共饮,柳湘莲也不问唤他过来何事——反正没好事,反正总会说。
看他吃吃喝喝好不快活,贾母心里怨气难消。
这逆孙在香山寺客舍撕破脸大闹一场,原以为他会登门赔罪,没想到竟一直没来!可见他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是一怨。
二怨,从香山回来后宝玉一直恹恹不振,如似重病,太医用尽手段并不见效。大多数人都看的明白,宝二爷这是心病还需要心药医。可惜不仅黛玉,府中其他姐妹也对他也开始保持距离,不似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贾母瞧在眼里,急在心头,可她总不能为老不尊,说女孩子讲究礼数不对吧?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许柳二郎登门,以免他添油加火,加重宝玉病情。
元春封妃乃是阖族欢喜的大事,贾母也深为高兴,可是很快发现面临一个难题——建造省亲别院耗费过重,堂堂荣府竟无力承担!
另一世,元春封妃前林如海已死,贾琏带着黛玉回扬州处理后事,顺手接收了林家财产。这笔财产名义上归贾母监管,等将来黛玉长大再给她。但为了完成省亲,为了贾家利益,贾母不得不私自挪用。现今林如海活得好好的,因盐课倍增还受到永隆帝表彰,准备调回中枢大用。没了这笔天降横财,富丽堂皇宛如人间仙境的省亲别墅哪里还建的起来?
可是不建又不成——别家都在建,独你贾家不建是不是对皇家不满?
而且贾家众人也希望借助贵妃省亲这一浩荡活动来彰显和维持贾家煊赫权势。
想法很美好,缺银子却是现实困境,贾家上下束手无策。
举目四顾,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四大家族,不是一直说“同气连枝”么?
薛家自不敢异议,可他家资产都在各地广和楼上,现银没多少,凑出十万两顶天了。王家不用想,意思意思,出一两万就是给了天大面子。史家就更别提了,他们还让湘云做针线补贴家用呢。
至于其他勋贵,虽则关系匪浅,但若去借钱,且不说能不能借到,岂不是很没面子?
贾家人根本拉不下脸来!
最后发现,有可能掏大笔银子的似乎只有柳二郎一人!
贾母还在气恼着,不想见逆孙,于是就让儿子贾政处理,贵妃可是他女儿!
贾政别的事情糊涂,可他是工部官员,对省亲别院的工程预算比较清楚,知道不是小数目。无论如何他张不开口,于是推给贾琏去办——你们年轻人好交流啊!
贾琏更有自知之明,柳二郎吃人不吐骨头,此事绝非他能办到,果断跑去哭请贾母出面。
结果绕了一大遭儿,烫手山芋又奔了回来,贾母无可奈何,便有了今日之局。
酒席上一直沉默也不是事儿,柳湘莲笑着恭贺:“欣闻大姐姐晋封贤德妃,实在可喜可贺!早就想登门,只是近来忙于筹备练兵,着实失礼了。”
“二郎客气了,都是自己家,不需虚礼。练兵是朝廷大事,耽搁不得。”
贾政捋着胡须说道,一本正经的。说完想起来还有自家大事,便以目示意贾琏。
贾琏腹诽不已,平时有好处想不到我,这等丢脸之事便要我出头,我竟不知自己脸面这么大!他挤笑问道:“二郎听说了没有,宫里传出消息允许各椒房省亲?”
永隆帝办事漂亮,既然封妃是为笼络怀柔,干脆允许眷属入宫请候看视。
儿子办善事充好人,赢得广泛赞誉,做老子的当然不能落后。于是太上皇便下旨说,有国体仪制限制,眷属入宫恐怕不能惬怀,故特降谕诸椒房贵戚,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简单说,就是允许妃嫔回娘家省亲!
柳湘莲欣然赞叹:“圣恩浩荡,古来无过于此!这是大好事呀。”
贾琏接口道:“咱们府中也有意请贵妃省亲。”
“好事,大好事。”柳湘莲颔首微笑。
贾琏拖拖拉拉说不到正题上,柳湘莲也故意敷衍不予回应。
贾赦瞧的急了,喝道:“琏二!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要那舌头干嘛!扯下来喂狗算了!”
贾母嫌他粗鄙,瞪了贾赦一眼,却没开口斥责——她也烦啊。
贾琏无奈,只得说道:“二郎,现今修造省亲别院遇到些难处。”
“哦,是吗?”柳湘莲口气淡淡的。
贾琏解释道:“这省亲别院需得符合皇家‘驻跸关防’的要求,所以需要重新建造一番,所费不小。”
“原来如此。”柳湘莲点点头表示明白,“贵府如何打算的?”
贾琏简略介绍:“眼下暂且议定,从东府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三里半大地方,用于盖造省亲别院。如此也能节省些,采置别处地方更费事。”
“甚好,甚好。”柳湘莲继续颔首。
贾琏迟疑道:“这费用方面……”
柳湘莲笑问:“可是费用不敷?”
一挥手,豪气道:“何不早说!我借三万两,不要利息。”
说完又叹:“若非工坊扩建,还能再多借几万。你们不知,这些工坊都是吞金兽啊!”
三万两?贾家众人相顾无言,这算什么?打发叫花子呢!三万两连零头都不够!
贾政脸皮儿薄,早红了脸,低头装作喝酒。
贾赦吹胡子瞪眼,拍桌喝道:“柳二郎!你瞧不起谁?贾家稀罕你这仨瓜俩枣?”
“是吗?倒是我唐突了。”柳湘莲连忙诚恳道歉,松口气道:“商号资金紧张,我正为难从哪里周转呢,这下省了不少麻烦事儿。”
“混账!你!”
贾赦彻底怒了——我是说不要这些银子么?我是说你给的少了!
柳二郎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今日请他是什么意思,贾家众人看出他是在装糊涂,不想应承此事罢了。
贾母羞恼交加,恨不得将他打出去,但不得不屈服于现实——除了柳二郎还能找谁借钱呢?忍气道:“二郎,你同你大姐姐虽没见过面,可血浓于水,难道真要袖手旁观,让外人看笑话?”
“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柳湘莲正色道:“可到底需要多少银子总该有个数儿吧?”
贾家众人目光看向贾琏。
贾琏吐出一句:“也就,也就还差一百五十万两。”
“多少?!”尽管有心理准备,柳湘莲听了也差点儿喷茶。
早前他有预计,估摸着可能会问他借几十万两。
就这他都打定主意不出呢,没想到张口这么多!
柳湘莲面露疑惑,问:“荣府乃敕造国公府,富丽堂皇,已然不凡。纵然需要改建,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吧?”
贾琏还以为有戏,忙解释道:“这如何能比?贵妃省亲皆按皇家规矩,这些不合礼制的房舍都得推到重建,还要建造不少宏大殿宇,算下来比当年敕造国公府花钱更多!”
柳湘莲心下狐疑,莫非永隆是想用这招儿耗尽勋贵家财?
“琏二哥,不知你准备问我借多少?”
“这个,自然越多越好。”贾琏一脸希冀。
柳湘莲听了无语,有这么借钱的么!便问:“要不然我回去就砸锅卖铁,再把我家宅子也卖了?”
说的当然是反话,贾琏忙道:“一百三十万如何?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柳湘莲听了翻白眼,有起身告辞的冲动。
凭什么就认为我有一百多万两?就算我有,凭什么借你!
实际上他到手的钱基本都投入了工坊,好多工坊现在并不挣钱,手里哪有什么闲钱。
柳湘莲翘起二郎腿,抖抖袖子:“琏二哥,你看我像是能拿的出百多万两的人么?”
贾琏低头不说话,他心里也有账本,觉得这笔钱柳湘莲拿不出。
贾政一看局面僵住了,忙开口打折:“二郎啊,一百万也可,八十万也行,量力而行就好。”
柳湘莲好笑的摇摇头,不去同贾政这呆子计较,问道:“你们有没有问过贵妃的意思?”
“这,二郎何意?”贾政不解。
柳湘莲明说:“要不要掏空家底为省亲大操大办!”
贾政等外男不能进宫面见元春,于是转头看贾母。
贾母冷着脸道:“贵妃自然说不必靡费铺张。可事关皇家尊严,岂能儿戏?”
皇家尊严?更是为了荣府体面吧!柳湘莲摇头:“我看还是听贵妃的意见为好。”
贾母听了这话很不喜,黑着脸闭口不说话。
一方面是自己的贵妃女儿,一方面是贾母,贾政也不好开口表示支持哪一种意见。
贾赦只管闷头喝酒,反正他不会掏一文钱出来。
贾琏试着劝说:“二郎,省亲于你也大有好处啊!”
柳湘莲拱手笑说:“是么?愿闻国舅爷高教,不知于我有何好处?”
贾琏抖擞精神,像是搞传销的,说道:“二郎,你眼下可谓众矢之的,怨谤集身,说不得哪天就会遭了算计。若有贵妃在宫里帮忙说话……”
倘若元春是皇帝心爱宠妃,或许还有吹枕头风的可能。可她说的上话么?
谁看不出皇帝此举不过是拉拢人心,真以为他瞧上了元春?同时册封四女,他身子撑得住么!
柳湘莲抬手打断贾琏:“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恕我冒昧问一句——上百万两投进去,看着倒是风光体面。可这窟窿你准备如何补?请问现今府中每年收入几何?可有盈余还债?”
还要还债?贾琏愕然张口,看到柳二郎神色认真,不是开玩笑,颓然叹气,沉默不语。
贾赦装作没听到,淡定饮酒,反正不是他管家,贵妃也不是他女儿。
贾政目中茫然,正说借钱呢,怎么问起府中收入了?还催着还债,二郎果真不知礼数为何物啊!
眼见荣府爷仨被逆孙问的张口结舌,贾母脸上无光,看不过去了,喝道:
“越发小气的不像话!你还怕府里借了赖账不成!”
万万没想到啊,天杀的柳二郎竟然很是赞同的点点头,说:“我还真挺担心的。”
“你!”贾母气的要命,指他喝道:“让他走!让他走!不问他借,咱家自己凑!”
柳湘莲也没别的话,顺从的起身告辞。
他才懒得伺候,别说他根本没钱,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践的。
贾琏忙起身做和事佬,劝道:“老祖宗消消气儿,二郎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贾母恼火至极,却也知不可意气用事,现在府中最要紧的便是准备省亲。
她好不容易勉强压制怒火,孰料柳湘莲来了个更狠的:“不是我没想明白,是你们没想明白!不管问谁借,上百万两欠债拿什么还?我虽不知府中收入如何,但近年辽东不稳,关内多灾,勋贵之家多不好过。贵府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吧?眼下能维持日常耗费么?是不是入不敷出?”
贾家众人不禁愕然,这话说的也太直白了。
柳湘莲转而笑道:“大老爷上次卖股票赚了不少,何不拿出来周济府中?”
他说的是贾赦,却看向贾琏。
贾琏唬的连忙给他使眼色,哀求他别提自己赚私房钱的事。
贾赦变色喝道:“不愿借就滚,谁给你胆子作践贾家!”
柳湘莲呵呵一笑:“说句实话就是作践了?大老爷好大威风!”
听柳湘莲说的严重,贾母忙问贾政如今府中收入如何。
贾政一头雾水,无可回答,于是转头又问贾琏,是否果真如此。
贾琏管着府中田地店铺收租之事,答道:“近年是比往年少了许多,维持府中消费尚且不够。”
“老天爷!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一直安享高乐的老太太听了头脑发昏,浑身打战,坐都坐不稳,凤姐和鸳鸯连忙扶住。
贾政等人向她报说府中建造省亲别院钱不够,她还以为只是暂时周转不便,虽需借债救急,过两三年就能缓过来,没想到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她抓起拐杖狠狠怼地,含泪冲贾政痛声喝道:“好儿子!这就是你管的家?管成这副烂样?”
贾政忙跪下磕头,痛哭流涕道:“儿子无能!儿子有罪!母亲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虽然谢罪不止,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很冤枉——这些事务通常都是交给王夫人打理,他乃清贵读书人,怎会沾染这些俗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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