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环水绕,天光云影,柳湘莲同娇妻美妾悠然乐哉的吃喝说笑,好不畅快。
与此同时,荣府车队仍在往香山来的路上蜗行牛步,施施而行。
眼睁睁瞧着日头儿往南走,都快晌午了还没到,湘云终于忍不住,面色不渝的埋怨道:“都怪宝玉!好端端的非要闹腾着同来,不然咱们早到了!”
黛玉心下也焦急,却不外露丝毫,俏笑道:“先前我便说你该随柳家车队走,你不走又怪谁?可没人拦着你!”
湘云瞪她一眼,咬牙恨道:“要是早知这么晚都到不了,拼着挨骂我也追上去!”
宝钗笑着插口:“云儿别急,你听,外面好像在说快到了。”
“啊?”湘云一怔,凝神倾耳细听,外面确有几分喧哗,忙去拨开车窗帘子往外一瞧,便有漫山遍野的霞光充塞眼帘,红灿灿一片,如火如荼,好生美丽,喜的她大笑大呼:“到啦!终于到啦!”
说话间,荣府队伍已行至山脚附近。
柳湘莲派了两个护卫在路上等候,远远的望见荣府旗帜,确认了来者身份,一人立刻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回营禀告,另一人则迎了上去,送上一份便条给贾琏。内容是希望同荣府众人在山门前汇合,如果荣府的人先到,就请她们稍待片刻。
稍后又有北静王府的管事前来接洽,说北静郡王和太妃、王妃已入香山寺,敬待史老太君大驾。
贾琏客气谢过,命人发赏,打发走了来人。心里嗤笑柳二郎糊涂——山门处人来人往,让女眷在那儿等人,不是脑袋夹了就是油蒙了心!
而听了贾琏报说,贾母根本不在意柳二郎提议不妥,反而叹道:“为了照顾姐妹们,他原说不进寺只在山下游玩,这会子又要进寺拜佛,可见到底有几分孝心。”
“啊?”贾琏一怔,不知怎么就扯到有没有孝心上了,但凡知点儿礼数,谁不得过来侍奉长辈!他也不多说,笑容可掬道:“老祖宗厚待二郎,二郎知恩图报,自然也是极孝顺老祖宗的。”
……
柳湘莲和诸女酒足饭饱,盥洗过后,在湖边儿上摆了一溜儿藤椅,各自安坐,饮茶休憩。
得知荣府队伍将至,他登时起身,伸了伸懒腰,大声招呼左右:“老太太来了,走!咱们消食儿去!”
听他又将拜佛说成“消食儿”,诸女或莞尔,或娇嗔,也忙起身入帐梳妆。
留下些人手看护营地,并吩咐厨娘再整菜肴,柳湘莲带着女眷出发了。小舅子秦钟则被光荣的任命为“大营留守”——好姐夫柳湘莲一直避免他同宝玉接触,免得二人又惺惺相惜乱搞一气。
在附近巡逻的王府护卫已知柳湘莲身份,并不阻拦。此前出言无状的几人望见他们来了,先一步远远避开,不碰面以免尴尬。
没过多久,柳家众人行至山门前,便见到一座三间四柱的冲天牌楼,正面匾额为“香云”,背面则为“入座”,雄壮巍峨,色彩鲜亮。两侧各有一株两人才能怀抱的古松,遒劲挺拔,枝叶繁茂。
山门前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停了乌泱泱的车马,人声喧嚣,都是荣府小厮仆役之类。他们没资格入内,正被僧人指引着在山门之外安顿,荣府女眷已经下了车轿进去了。
柳湘莲这时便知先前自己想岔了,此处不宜女眷等候,于是径往里走。一直走到专门迎客的外院,才见到荣府众人。她们也没到多久,还不足一盏茶功夫,正饮茶歇气儿呢。
贾母正坐在竹椅上喝茶,见二郎携诸女来请安,茶也不喝了,脸上一副大松了口气的表情,疾声催道:“待会儿上过香,你赶紧带了你妹妹们玩去!跟着我老婆子都老大的不高兴呢!”
贾母身后的众姐妹听了这话都很不好意思,又不好当众出言反驳,面上更添一抹羞色。
柳湘莲望去一瞧,湘云虽灿然笑着,眼圈却红肿;黛玉直接给他甩了冷脸,扭过头不搭理;迎春、探春倒是态度如故,并无异色。宝钗还是老样子,客气中带着淡漠疏离。
贾母心情不佳,凤姐刚想说几句暖场的话,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柳湘莲神色陡变,面容肃穆,如闻军令似的朝老太太躬身抱拳行礼,杀伐凌厉道:“启禀老祖!孙儿已在山下安营扎寨,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妹妹!”
众姐妹一听这话,不禁都笑了,或莞尔微笑,或哈哈大笑,就连故意装冷脸的黛玉也俏笑着扭头,躲避柳湘莲探询的目光。
“别光顾着耍贫嘴!她们今儿若不开心,仔细你的皮!”贾母也笑骂一句。
因见惜春眼巴巴的望着他,可怜兮兮的却不开口,柳湘莲会意,径自走过去从奶妈手中强行接过,举起来架到肩膀上,正好骑着脖子。
惜春从没得过这等优渥待遇,坐的高高的,看众人都像是看矮子,晃来晃去如似飘在云端,嘻嘻哈哈拍手欢笑。因俩手都松了,一时不备,身子猛的向一侧倒去,唬的她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柳湘莲的发冠不肯松手,差点儿硬生生薅下来,弄的柳二郎好不狼狈!
众姐妹看的有趣,纷纷笑着打趣:“哟,惜春会骑大马啦!快点儿让马儿跑起来!”
惜春明白姐姐们说的“大马”便是柳哥哥,更加乐不可支,笑得张不开眼,合不拢嘴。
眼见柳湘莲行事肆意,带累得一众姐妹毫无国公府小姐的礼仪气象,贾母又气又无奈,指他嗔骂道:“你就宠吧惯吧!越发没个体统了!”
说完扭头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吩咐赶紧登山进寺。
寺院的知客僧远远的侯在一旁,垂首不敢多看荣府女眷,听了女婢过来传话,忙在前引路。
这时贾母仍坐在竹椅上,原来这是二人抬的小轿,四个婆子两两一组轮流着抬。
宝玉因“病着”原本也备了一个,他不好意思姐妹们都没有独他自己享用,坚持不肯坐。
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贾母先行,王夫人和薛姨妈次之,柳湘莲一家又次之。
香山寺依山而建,殿宇楼阁高低错落。最高处的香炉峰海拔五百余米,其上建有观景亭,别说观赏山景,京都也可望见。但并非此行目标,既为拜佛而来,自是去天王殿。
这一路上俱是青石台阶,众人拾级而上,入眼皆苍松翠柏,郁郁葱葱。
清风徐来,簌簌声响,鸟鸣清脆,如似天籁。虽在人间,迥非尘境矣。
黛玉赏玩不已,心情愉悦,一时感慨道:“怪不得前明的嘉靖老仙儿曾道‘西来诸山,独此山有翠色’,这可真是处处皆翠!”
山色秀美,清幽宁静,宝钗也觉畅怀,笑说道:“香山古松众多,很有些久负盛名的。其一当属‘护驾松’,其二当属‘明珠松’。其他的虽也不乏神异,终难同此二者比肩。”
众人听了有的点头表示赞同,有的目露茫然,不知说的是什么。
凤姐不读书,自然属于后者,偏她丝毫不以见识不足而羞愧,更不屑于不懂装懂的掩饰,便问道:“这又是什么典故?‘明珠松’好理解,定是那树上缀满了明灿灿的宝珠。那松树能‘护驾’,莫非成了精不成?”
一语未了,众人已笑起来,只是都不敢高声,独湘云陪着贾母哈哈大笑。
贾母对薛姨妈笑道:“凤丫头懂的不多却又最爱说,可不是又闹笑话了?”
薛姨妈也笑说:“这便是吃了不读书的亏。”
凤姐柳眉扬起,半点不心虚的反问:“怎的?我哪儿说错了?”
宝钗面上带笑,耐心讲解:“‘明珠松’非是你所想的树上缀满宝珠,而是此松树冠硕大且圆,如盘如盖,每逢月圆之夜,一轮皎洁明月镶嵌翠色松冠之中,美轮美奂,时人谓之‘松顶明珠’,乃是一景,此松因此简称‘明珠松’。”
众人夸赞宝钗不尽,宝玉更是神色钦佩的赞道:“宝姐姐真是通今博古,色色清楚,没你不知的!”
黛玉却微不可察的轻哼一声。早前她便同宝钗多有芥蒂,至今尚未消解,不久前又亲耳听到她撺掇湘云算计柳湘莲,心下更添不满,此时不愿其独出风头于众人之上。于是接口道:“‘护驾松’也不是松树成了精,而是说那位金章宗一日入寺游玩,不小心被山石绊了一跤,亏得及时扶住身旁一株松树才没摔个狗啃泥。因此御笔一挥,御封那树为‘护驾松’!”
“竟是如此?”凤姐感叹道:“这松也是运道儿来了,好端端自己长着,什么也没做,不过被人摸了一把,尊号便从天而降。真是天下奇闻!”
黛玉说完后脸上隐有得意之态,宝钗瞧在眼里,料想她是故意抢答以扫自己面子,为的自然是那位“柳哥哥”。莫明的就起了争胜之心,偏不想她遂心如意,于是接着凤姐的话头笑道:“这算什么奇闻!不过是个尊称罢了,还有松树得了封爵呢!”
“封爵?”凤姐一双凤眸大睁,倒不是作伪,她最关注的除了搂银子就是荣府爵位继承之事,忙问道:“松树如何能封爵?难道还能杀敌立功不成!”
眼见宝钗又显摆她所知广博,黛玉更看不过去,想也不想便抢答道:“凤姐姐又猜错了!话说当年祖龙秦始皇登泰山封禅,忽遇大雨,山洪爆发,险些就要将他冲走。幸好附近有一株大松树,他便双膝跪地,抱树祈祷,结果很快雨收云散。秦始皇于是敕封那株松树为‘五大夫松’!”
凤姐听了愈发不解:“都说秦始皇千古一帝,我瞧他也昏聩的紧!”
听她口吐大言,竟看不起秦始皇,众人又好笑又好奇,忙问何故。
凤姐道:“想来那什么‘大夫’就是秦朝爵位吧?既是一株松树,为何封‘五’大夫?连一和五也分不清,还不算昏聩么!”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忙着弯腰揉肚,路都走不成了。
在前面引路的知客僧也忍俊不禁,苦苦低头忍笑,显然修行不够。
黛玉亦因发笑无暇答话,宝钗抓住机会继续发挥:“秦朝爵位分二十等,‘五大夫’是其中第九级,高于第五级的‘大夫’、第六级的‘官大夫’、第七级的‘公大夫’,号为‘大夫之尊’。凤丫头可明白了?”
听她又当众喊自己“凤丫头”,凤姐回瞪了宝钗一眼,心说你杂七杂八的说这么多干嘛?直说“五大夫”就是爵位名儿不就行了?谁还听不懂呢!
口中却故意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说秦始皇怕死么?一面派人出海寻仙药,一面封这个‘公大夫’那个‘母大夫’,见天儿的轮流开方子换着吃!”
众人又大笑不已,宝钗自己也摇头失笑。
说说笑笑,边走边赏玩景致,不觉已经走到天王殿前。大殿坐北朝南,巍峨高耸,雕楼画栋,气象雄浑。清风拂动,檐角悬挂的铜铃晃动不休,发出阵阵清灵之音,禅意隐隐。
先前因王府女眷拜佛,一众僧人已避去偏殿,此时殿内空无一人。众人便先在殿外盥洗,净手后面容恭敬,平心静气,依次缓步走上石阶,自左门进殿。
殿内正中供奉着弥勒佛,笑口常开,大肚能容。左右两侧是四大天王塑像,相貌凛然,威严肃穆。
先上过香后,众女眷依序跪于软垫之上,虔诚祝祷并叩头参拜。
柳湘莲和贾琏二人在殿门口等待,一者四下欣赏,一者百无聊赖。
不到半盏茶时间,拜毕,众女眷出殿,接着便被引至客舍拜见北静郡王和太妃。
柳湘莲和贾琏均不想进去拜会,借口今日王妃也在,不便入内,目送众女眷进去后,寻了间静室休息等候。
不料,二人刚落座,茶都还没来得上呢,便有王府内监过来告知,说太妃请他们二人进去。
贾琏起身,柳湘莲也站起来,二人相视一笑,俱感无奈,随同王府内监往客舍走去。到了院中又站在石阶下等候,先由内监入内禀告。
此时恰听屋内有人笑说道:“久闻贵府有位衔宝而诞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宝’似‘玉’!”
声音清越,说话的必是少年,又不急不缓,字正腔圆,想来性情稳重。
随即响起贾母的声音:“殿下过誉,小儿辈哪堪承受?见笑了。”
话虽说的谦逊,然则谁听不出其中欢喜之意?
柳湘莲暗道,原来刚刚说话的就是北静郡王水溶,声音倒是好听。
熙朝开国武勋首推“四王八公”,公爵以贾家为首,一门二公,王爵则以北静王府为首。因初代北静王战功最高,爵位世袭时并未递减,故水溶得以承袭王爵。不过他年纪尚幼,暂无职位。
说来这家伙也是个“颜狗”!柳湘莲忽想起蒋玉菡来,做官后二人交往渐少,如今“琪官”盛名著于神京,已然“驰名天下”,也不知水溶同他会过了没有?在书中他们可是交情匪浅。
正想着,却听贾琏鼻中发出冷哼,口中念叨一句:“金玉其外!”
这话说的自然是宝玉,并不介意被身侧的柳湘莲听到。
很快内监出来请入,二人随之入内。
因是寺院客舍,装饰淡雅整洁,不尚奢华。正中并列两把高背椅子,中间隔着方桌。以柳湘莲角度观之,左为贾母,右边是位三十多岁的贵妇,容貌典雅,气度不凡,妆容衣衫均显素淡。而右侧首位坐着一个少年,身着蟒袍,仪容秀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柳湘莲暗道,少年是北静郡王水溶,妇人当是北静王府太妃。心下恍然,怪不得贾母得坐尊位,一者两家世交,情谊匪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二者贾母辈分高于太妃,故得此优待。
王夫人、薛姨妈陪坐贾母一侧下位,凤姐在贾母身后侍立,并不见李纨、秦可卿和众姐妹。
见二人进来,贾母当即说道:“琏儿、二郎,还不速速拜见太妃和北静郡王。”
二人不敢耽搁,连忙疾步趋近,并列齐向太妃跪拜行礼,口中道:“恭祝太妃万福金安!”
不待礼毕,太妃便含笑说道:“快快免礼,起来罢。”
二人起身后,转身又向北静郡王水溶行礼。
这就是柳湘莲不愿进来拜见的原因——等级森严,动辄下跪,即便他位列三品也不得免除。
话说水溶适才正欲询问那块儿天生之玉,希望一观,恰巧二人进来,只得住口。他少年心性,况素性谦和,不为官俗国体所缚,见二人欲行参拜大礼,忙起身抬手虚扶,面带浅淡笑容,清声说道:“今日私室相见,两位世兄不必多礼。”
贾琏这些年迎送接待,于礼数分外清楚,只当水溶在客气,毫不犹豫的继续下跪叩拜。
柳湘莲本来动作就迟缓,落后贾琏一步,听了水溶的话顺势将跪拜转为作揖。
水溶口中谦虚,心中也确有免礼之意,然则往常如此行事,每每对方并不听从,固执行礼。见柳湘莲如此随意,心下诧异,暗道这一年柳二郎闹出偌大风波,行事果与常人不同。
贾琏和柳湘莲二人一跪一揖,而水溶又为之一怔,短暂安静让场面显得有些滑稽。
贾琏起身后愕然的看着柳湘莲,着实无法想象为何他见了郡王竟不参拜。
太妃见惯世面,并不因这“无礼”之举动怒,反倒觉得柳二郎这个理国府旁支子孙远比荣国府嫡孙更有气度,笑而不语。
贾母正为宝玉得了夸赞而高兴,转眼便见柳二郎失礼于人,险些惊呼出来。
尽管她一直将柳二郎唤作“猴头儿”,也未曾想过他行事会如此荒诞!
北静王府同荣国公府虽是世交,毕竟尊卑有别,即便贾赦贾政贾珍等见了北静王也须以国礼相见,柳二郎安敢如此散漫以待!
贾母直欲嗔骂斥责,又觉当着外人并不适合,何况柳二郎根本不听她的!
【自幼无人教养,且受尽伯父欺凌,换作贾家子孙,别说位列朝廷三品大员,坟头儿野草都能三尺高了!】
毕竟是外祖母,不得不为之转圜,贾母忙指着贾琏笑道:“这是我家大房的琏哥儿,太妃见过的。”
太妃瞧了贾琏一眼,含笑点头:“的确见过,几年不见,愈发成熟稳重了。”
贾琏闻言连忙躬身作谢。
贾母又指着柳湘莲道:“这就是我那外孙,名叫‘湘莲’,家里都唤他‘二郎’,免得也叫‘莲哥儿’给弄混了。”
稍微顿了顿,又接着道:“年纪不大,倒是还算有几分出息。这不,刚从扬州巡盐回来,又被陛下委了京营练兵的差事。陛下真是好气魄,也不怕他办砸了。”
贾母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这孙儿年纪小,本事大,你们担待点儿。
太妃和水溶均知其意,也不欲过分纠缠礼节。真要按照国礼要求,贾母就该坐在下面王夫人的位置才是。
岂料,未等他们开口说句话结束这份尴尬,坐在下面的王夫人忽然开口了,面带薄怒,以尊长身份呵斥道:“二郎!你也忒不识礼数,北静郡王当面,岂敢如此放诞无礼!理国公府就是这样教育子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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