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见结束时,永隆帝借口巡盐半载,劳苦功高,赏柳湘莲半月休沐,留在家中尽享天伦之乐。
此举名为恩赏功臣,实则是担心他此时出现在朝堂会被人利用,或者引来攻讦不断。
他的性子跳脱又桀骜,定不肯唾面自干,任人磋磨,说不得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好收拾。
这趟出差历时颇久,柳湘莲也觉疲累,乐得自在,欣然领命。
回到家时,远远的便瞧见尤二姐俏生生站在垂花门前张望,显然等了许久。
看到她明显凸起的腹部,柳湘莲心情激动,疾步走过去将她扶住,轻笑说道:“既然有了身子,何必出来迎我!小心动了胎气,不是玩笑的。”
“二郎!你终于回来了!”尤二姐望着眼前朝思夜想的爱郎,忍不住娇呼一声,眼泪霎时流下,心里却感到无比甜蜜,抬手轻轻抚着腹部,柔柔的笑说道:“他很老实的,并不折腾我。”
柳湘莲哑然失笑,这才几个月?当然老实了!再过几个月你看看。
口中却笑道:“那也要小心,你现在可是咱们全家的宝贝,容不得半点风险。”
孕妇心思最是敏感,尤二姐被爱郎搀扶着,情不自禁的开始诉说起思念之情来,美眸泛泪,柔情泛滥。
柳湘莲只得连声安抚,尽说些甜言蜜语。
瞧着他们郎情妾意,甜蜜无比,秦可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依旧平缓的腹部,很是纳闷。
这段时间夫君可劲儿的折腾自己,这肚子怎么就是不争气呢?
她心里打定主意,今晚定要他再接再励,非要种下能发芽的种子不可!
“你们两个傻站在门口儿做什么?还不快点儿进屋儿!”
见他二人只顾说话,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秦可卿看不下去了,出声招呼。
内宅花厅中,摆放了一张大大的圆木桌子,上面盖着红色桌布,众丫鬟们正忙着摆放酒菜。
柳湘莲这趟差出去了半年多,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是要全家欢聚一次。
秦业被请上主位落座,而后是甄夫人、尤老娘,随后才是柳湘莲、秦可卿、尤氏姐妹、香菱等小辈,小舅子秦钟也被叫来凑数,默默的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
柳湘莲举目环顾,感慨良多。一年前自己还是只有一个老仆相伴的孤家寡人,转眼间竟然有了这样的大家庭。几位妻妾更是人间绝色,夫复何求?
眼见众丫鬟在一旁恭敬侍立,随时等候吩咐,代为斟酒布菜,他觉得不必,笑说道:“瑞珠,这儿不用你们服侍,带着她们自去整一桌饭菜,今儿晚上大家好好高乐一场!”
“这……”丫鬟们心下乐意,却不敢走,纷纷望向秦可卿。
秦可卿知道她们都在等自己发话,便冲柳湘莲嗔笑道:“就你会乱充好人!倒显得我刻薄寡恩似的!”
随后板着脸对瑞珠等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想吃什么吃什么,只是别喝多了。”
见她们欢喜起来,秦可卿叹道:“留你们在这儿,某人又要食不下咽了,真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谢谢二爷!谢谢奶奶!”
众丫鬟齐声道谢,屈膝行礼,而后拉扯着欢欢喜喜的下去了,自去准备饭菜。
柳湘莲自不会与可卿计较,举起酒杯,神色郑重的说道:“岳丈大人,甄伯母,尤伯母,诸位长辈在上,小婿敬你们一杯!离家半载,家中有劳你们费心照料了。”
说罢,一饮而尽,滴酒不剩。
自家女婿安然而返,且盛名满京都,秦业开怀不已,亦举杯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甄夫人颇有教养,仪态不俗,此时含笑颔首,举茶代酒。
她也知这便宜女婿是个花心的,好在对女儿英莲极是疼惜爱护,对自己也敬重有加,礼数周到。
若是能早日找回自家漂泊在外的老头子,也就功德圆满了。
尤老娘见柳湘莲一反旧态,竟当众喊自己“尤伯母”,自称“小婿”,简直乐开了花儿,飘飘然舒爽起来,于是利落的举杯豪饮。
刚觉得柳二郎这块儿冷心冷意的冷石头总算良心未泯,但随即她又醒悟过来——这哪里是敬重自己?分明是自家二姐儿有了身子,这才提高了自己的家庭地位啊!
她不由感叹,俗话说“母凭子贵”,果然是没错的!就连自己这外祖母也跟着沾光!今晚回去就劝三姐儿赶紧生!
刚刚敬过酒,却见柳湘莲又自斟一杯,举在手中,目光灼灼的盯着可卿,微笑说道:“夫人,为夫也敬你一杯。这一年有你操持家务,方免我后顾之忧,不胜感戴之至!”
听他说的客气又正经,秦可卿很不适应,当着全家人的面儿,也只好含笑饮酒,回说道:“夫君客气了,微末之劳,都是妾身本分,何必言谢!”
随意举筷,吃了口菜,柳湘莲竟又斟酒,举起杯来,深情凝视尤二姐,说道:“我亦要敬二姐儿一杯,现在你便是柳家的大功臣,今后勿要操劳,安心养胎!”
“二爷!”尤二姐听了这煽情的话,顿时面染胭脂,娇羞不已,心里欢愉至极,不自禁娇呼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亦举茶代酒,小小的饮了一口,芳心犹颤动不已。
连饮三倍之后,柳湘莲仍不停歇,斟酒再举,温柔的笑看着香菱,动情说道:“香菱年纪最小,却最早进咱家。这一年,先是独自照料我和三叔,分外辛劳;后又帮着可卿管家,不厌其烦;如今更忙里忙外照顾二姐儿,从无怨言。实在是辛苦香菱了,我敬你一杯!”
这段话由心而发,说的最是诚挚,毕竟香菱是他解救的第一个女子,对他又是全心全意。
未待他说完,香菱便羞不可遏,面似桃花妖娆,又感动的想哭,星眸莹莹垂泪,胡乱摆手说道:“不辛苦、不辛苦的!我也没做什么啦,都是应该的,二郎你快别乱说了,叫人不好意思呢!”
见她娇憨可爱,举止一派天然,恰似数岁幼女,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甄夫人面上含笑,却拿手帕抹泪。心道,命途多舛的英莲能遇上柳二郎,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待众人止了笑,柳湘莲又斟上一杯,缓缓举起,望着尤三姐儿说道:“我也要敬三姐儿一杯……”
“不知二郎这回又有什么说道?莫不是感谢我照顾林妹妹?”尤三姐儿虽心中羞涩,却不肯露怯,反而俏皮的笑问道。
众人也好奇,家中几个女子,说起来倒是尤三姐最是“无所事事”。
柳湘莲却不觉此问难答,含笑说道:“非为其他,只为三姐儿有向学之心。”
尤三姐性子爽利,不拘小节,本已准备好陪二郎饮上一杯,这时听了他的话,却愣住了。
除了秦可卿,众人亦不知是何意。
秦业抚须笑问道:“二郎,你这话是何缘故?尤三姑娘做了何事?”
“你不准说!”尤三姐儿已经回过神儿来,撒娇似的喝止柳湘莲。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柳湘莲却不以为意,自豪的解释道:“在扬州时,我家三姐儿拜了林盐政家的女公子为师,也开始读书了。说起来,竟比荣府的宝玉还要强上几分!”
听他肆意诋毁贾宝玉,熟知内情的便忍不住发笑,暗想宝二爷的确配得上这个评价。
秦业却不在此中。他先笑呵呵颔首道:“不错不错,俗话说‘知书达理’,不读书何以明白道理呢?尤三姑娘此举甚好!”
夸完尤三姐之后,秦业脸上的笑容便也消失,带着淡淡的斥责之意说道:“二郎,我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政老兄家的宝玉公子钟灵毓秀,绝非常人。哪儿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我知你酒后最喜乱发高论,还是不要轻易胡乱点评,传出去了反倒不美。”
“岳丈大人教训的极是,小婿老毛病又犯了。”柳湘莲笑着应道,并不辩解。
他知道秦业是还记着那次他肆意点评宁、荣两府子弟、大爆黑料的事儿,这是还心有余悸呢!
见女婿知错便改,诚是孺子可教,秦业很满意,抚须问道:“二郎这次便要留在京中了罢?”
“当是如此,只是目下并无确切消息。”柳湘莲如实答道。
到目前为止,除了被赏了半月假期,其他什么论功行赏都没有呢。
“夫君,皇帝给你什么赏赐没有?”
秦可卿貌似随意的问道,暗道,就凭夫君巡盐的功劳,自己也该得一份诰命了吧?
不料,柳湘莲却摇头道:“没有。”
“怎会这样?”秦可卿既奇怪,也不满。
夫君为皇帝办差,冒了多大风险?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然没有赏赐么?岂不叫人心寒?
见女儿纠结于此,秦业开解道:“可儿!二郎年纪轻轻便已高居五品郎中之位,主政一司,这可是多少人苦熬数十年都办不到的!为父亦远远不及。此时再给他升官并不合适,难道让他去做户部侍郎不成?他才多大?岂不引得朝野哗然?这反倒会害了他!”
“爹爹教训的是,女儿受教了!”秦可卿乖乖认错。
不过她明显并不心服,又说道:“可这也不能怪夫君吧?谁让朝中无人,唯夫君能担大任呢?朝廷总不能有功不赏吧?”
秦业摇头道:“你呀,也太心急了!现在没动静,不是不赏,而是功劳太大,不知如何封赏!更何况,近日朝中有人提议,要二郎去辽东练兵。若此议被准,二郎或许就会升任武职,也未可知。”
“啊!又要去辽东?”
秦可卿花容失色,蹙眉道:“这算什么事儿?夫君就摆脱不了这个鬼地方么!”
“我不准你去!”她“凶巴巴”瞪着柳湘莲命令道。
“好好好!咱不去辽东,听你的还不成么!”柳湘莲轻拍她的手,含笑安慰。
随后又解释道:“可卿,你别着急,我瞧皇帝的意思,并不放心我碰军权,所以应该不会安排去辽东练兵。”
“这才好!咱们就留在京中,安安稳稳过咱们的日子!谁爱去辽东谁去!”
秦可卿稍稍放心,祈祷似的说道。
待吃完饭,柳湘莲亲送秦业回返小院儿,顺便对坐喝茶。
秦业看着自家女婿,越发自得,但也为之操心不已。
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劝道:“二郎,今时不同往日,你已不是无足轻重之辈,一举一动为朝野瞩目,行事不可不慎重啊!”
柳湘莲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说自己现在官位高了,得学着站队,不要像以前一样鲁莽冒失,自行其是。
他笑说道:“老爷子,别家都有各种关系,宗族、师生、乡党、姻亲、恩主……数之不尽,朋比者众。小婿区区荫官,孤家寡人,又和谁守望相助?再说,以我的性子,并不想做违心之事。”
秦业知道这不过是他的推脱之词,直接追问核心:“难道你想一直做孤臣不成?”
“有何不可!”柳湘莲挑眉说道,也不讳言心意。
“孤臣又岂是容易做的?”秦业摇头不已:“纵然你想,只怕别人不许!”
见柳湘莲固执己见,态度并不回转,秦业无奈叹道:“罢了罢了,年轻人便去走年轻人的路吧。我这老头子,一生无用,也该歇歇心了,何必牵肠挂肚呢!”
柳湘莲无法听从秦业的“经验之谈”,而秦业也不相信他真的能“独善其身”。
说到最后,翁婿两个只能不欢而散。
但姜是老的辣,秦业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
从回京当日开始,不断有帖子送上门来。
不仅有阁臣和各部大员,还有勋贵之家和皇亲国戚,甚至几位皇子也发了请帖。
名义么,自然是向柳湘莲柳钦差请教盐政得失。
或许是已经对他死了心,这次乐天郡王倒是没有动静。
“你先前不是得罪过三皇子么?怎么他还给你送帖子?”秦可卿翻看请帖,有些疑惑。
她说的是当初柳湘莲整顿长芦盐政,将三皇子的便宜老丈人法办的事儿。
柳湘莲指着那叠厚厚的大红帖子,不在意的笑道:“可卿啊,你且想想,这里面有几个人是我没得罪过的?或许我自己不知,其实七拐八拐早得罪遍了!”
“那他们为何还给你送请帖?难道是想摆鸿门宴?”
秦可卿更加担心了,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柳湘莲哈哈一笑,指着她说道:“你可真能想!如今又非乱世,谁敢在京都摆鸿门宴宰杀大功在身的钦差?”
“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秦可卿蹙眉问道,觉得做官好难。
“给你家夫君一个机会——给他们作走狗的机会!”
不待秦可卿发问,柳湘莲便解释道:“对他们来说,是否要将我视作仇敌,并不在于以前我做过什么,而在于以后我是否知情识趣!”
虽然为之担惊受怕,秦可卿仍是笑吟吟盯着柳湘莲:“夫君会知情识趣么?”
柳湘莲揉了揉脸,又搓了搓手,才说道:“这世上能让你家夫君知情识趣的,唯你可卿一人而已!他们算个屁!”
“讨厌!你就会乱哄人!”秦可卿娇嗔道。
柔情蜜意不能当饭吃,她仍为柳湘莲担心不已,关切询问:“那你到底想怎么办?总不能束手待毙吧?不如,咱们这就辞官,以后不掺和这些是是非非!”
“你莫担心,为夫自有主意!”柳湘莲安慰道。
他的打算其实很简单——政治上抱紧永隆帝大腿,对这些人公事公办;经济上则不吝给些好处,带着他们经商发财。
就是要让他们又恨又爱,举棋不定,下不了彻底决裂之心,从而混过这几年。
“别的不说,你到底要不要见他们?帖子都送来了,总不能视而不见吧?”秦可卿问道。
“为何不见?不见岂不是显得你家夫君心虚?岂不等于自曝其短?”
柳湘莲说完,随后神色变得极为郑重,甚至肃穆。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过,当是他们来拜见我,而不是我去拜见他们!”
秦可卿听了讶然失笑:“你倒是心大!其他人且不说,皇子身份何等高贵,岂会来见你?”
“有钱能使鬼推磨,皇子又如何?你家夫君有钱啊!”柳湘莲自信说道。
为官一年,若说最大的收获,便是对朝中局势看的愈发清晰了。
虽然有类似的内忧外患,但熙朝局势绝不可简单套用明末。
如果采用矛盾分析之法,当前之主要矛盾,乃是渴望大权独揽的永隆帝与势力强大的太上皇之间的权力之争。
尽管太上皇表现出不问世事的姿态,未曾争权夺利,但只要他多活一日,两方势力之间的矛盾便不会消弭。
事实上,登基十几年来,永隆帝的精力大半耗费在瓦解太上皇势力上。成果可观,但是其中隐藏的危险亦不小。
很多时候,他根本无从判断,某个臣子究竟是不是太上皇的人。因为太多太多大权在握的官员,是在太上皇时开始发迹。
纵然永隆帝选贤任能,竭力提拔,十余年时间,他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升到高位。
主要矛盾之外,是文官集团与勋贵集团之间的利益争端。
最突出的表现是,辽东主政的是文官,但真正带兵打仗却是勋贵子弟和辽东本地的军头子。
官军之所以面东虏屡战屡败,其中便有养寇自重,刻意纵容的缘故。
至于勋贵与皇权之矛盾,故太子势力与永隆帝之矛盾,便显得不值一提。
这倒不是说这些矛盾不能掀起大风浪,而是说处理得当便可达成妥协。
对柳湘莲而言,他的身份特殊,颇有几分尴尬:
作为勋贵子弟,却与理国公府决裂,又不愿服从贾敬为代表的“四王八公”旧势力的驱使,故而备受排斥。
作为文官,恩荫出身不为文官集团接受。文官集团全力维护士绅利益之举,在他看来乃是自取灭亡之道,绝不可行。
作为故太子旧部之后,虽倾力报效,却仍不能得到永隆帝的完全信任,将他隔离在军权之外。
如此尴尬之境遇,除了暗中发展势力,预谋造反,柳湘莲无路可走。
至于树旗之日,当然是拖的越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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