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灾异论》

  薛蟠张了张口还想再劝,柳湘莲已经越过他往里去了,只好摇头叹息,随后便乘马独自回梨香院请示母上大人。

  进了大堂,饮茶稍作休憩,柳湘莲唤来众人开会。

  待众人都落座后,他先说道:“早朝时有人向陛下建议,让咱们筹饷司去整顿盐政,你们觉得怎样?”

  他对明清盐政有所了解,熙朝多承明制,弊端也无非是那几项,倒不觉得整顿困难,无非是抗不抗得住各方压力。今天永隆帝并没有过问,或者是对他信心不足,或者是不够信任,但不妨早做预备。

  在座的多是胥吏,职位低微,不便说话,各自看了看,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最后目光都望向柳湘莲之外官职最高的人——主事周瀚。

  周瀚稍显诧异,很快便满脸苦笑,摇头不已,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不用想,肯定是不怀好意!谁不知盐政弊端丛生,问题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直如一团乱麻。莫说咱们筹饷司,就算顾尚书亲自出手,也未必能轻易解决。一个字——难!”

  众人忙点头附和:“是呀,大人,咱们何必趟这浑水?”

  他们并非文官,按照惯例,仕途上也没什么希望可言,无非是混口饭吃,都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工作尤其轻松,戏捐是广和楼代收,发放烟帖数量也有限,其他杂务多是协助帮办。而且,柳大人为人大方,体贴下属,工资之外时不时发点儿福利,比如戏票什么的。

  好好的日不过,干嘛要瞎折腾呢。

  柳湘莲看了一圈儿,竟没一个表态同意干的,便道:“这事儿要不要做,不是本官说了算。诸位也别忘了筹饷司的任务是什么,现在不做,不代表将来不需要做。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先做好调查和准备工作总是没错的。所以就请各位分工去搜集盐政法令和资料,有何弊端,一一剖析明白,供我参详。

  当然,如果能写出好文章的,可匿名发表在《京报》上,有稿酬。”

  话音儿刚落,就有人急忙忙的问:“大人,这稿酬是多少?如何计算?”

  不是一人,全都目泛精光,“虎视眈眈”。

  不难理解,这可是公然赚外快的机会呀,实属难得。胥吏工资并不高,平时未必敢贪污,但多少会收取好处费,可在筹饷司基本断绝了。幸好柳湘莲非刻薄之人,会主动发“福利”弥补损失,不然才不愿意留在这儿干呢。

  见他们积极性因“稿酬”二字调动,柳湘莲也是无语,都是实在人!

  第一期的稿子都是约稿,还没支付呢,尚无成规,他当场想了想,笑说道:“一字一文,千字一两,如何?不过要言之有物,若是堆砌数字,尽数废话,稿子是不会采纳的。”

  “这是自然!”众人面上笑意涌动,忙点头不迭,全都跃跃欲试——因为实在是给的太多了,多写几篇稿子,就能赶上一月工资了!

  见状,周瀚也发笑,柳二郎倒是从不讳言“利”,与众胥吏倒是相得,抬手一一指点过去,打趣众人道:“你们可真是‘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呀!”

  众胥吏都是老油条,也不恼,纷纷慨然说道:“柳大人既有吩咐,我等赴汤蹈火,何惧之有!”

  一时众人皆大笑,氛围融洽。

  而被皇帝“发配”至此的张珂,孤独坐在角落,愁眉苦脸,欲言又止。

  他本就犯愁呢,第一期通篇言利,又都匿名,已经不少人宣称要与他绝交了!谁叫他挂着“总编”之名,都算到了他头上!这时更觉苦涩至极,这群人为了多赚钱,不知会写出什么玩意儿来呢!

  不过,他也对柳湘莲刮目相看,暗叹姓柳的竟胆大至此,还想整顿盐务!要是自己提前透露出去……

  正出神呢,忽然听到柳湘莲喊他。

  “张大人,还有件要务要委托于你。”

  说着,柳湘莲从桌案上拿起一叠书稿,正是永隆帝交给他的《灾异论》,递了过去。

  他的笑容十分温和,亲切说道:“张大人,陛下有命,这篇文章要刊发在下一期《京报》上。依我看,只发原稿还不够,须由你来写篇评论文章,务必提纲挈领,点名主旨。可能办到?”

  张珂不急应下,先接过书稿,翻开一看,脸色剧变,惨然煞白,双手发颤,身子摇晃。

  待抬头时,已然眸中含泪,他带着哭腔,哽咽问道:“柳大人,此文一出,我命休矣!以前虽有得罪之处,何至于狠辣至此呀!”

  柳湘莲很是无辜,奇怪道:“这话从何说起?文章是陛下命人写的,也是陛下要刊发的,张大人竟有异议不成?”

  张珂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呆呆的看着书稿,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天行有常,天变有常,灾异亦有常,轮回也,循环也,不因人而异哉……”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造儒家的反呀!

  须知,儒家向来持天人感应之论,《礼记》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是将此认识深化,董仲舒直接提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一言以蔽之,“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将自然灾异和统治者特别是君主的错误联系到一起。历朝历代,文臣全靠这一招来规制拿捏帝王!

  这篇文章分明是对儒家的宣战檄文!定会被士人视为异端邪说,群起而攻!

  在张珂看来,文章写的还挺有说服力的,不仅对历朝历代的灾害情况进行了统计,以证明文章观点,还梳理了相关的论述作为佐证,很容易“蛊惑人心”!

  但是,偏偏最重要的内容没写——文章又是匿名!

  一旦刊发,天下儒生必定哗然,届时不论老少,不论在朝在野,不论在南在北,四顾之下,找不到挨骂的人,还不是要他这位“主编”担责?

  这文章较之先前动辄谈利的文章更危险百倍不止!

  即便当着众人,他也忍不住哭诉道:“柳大人!这文章万万不能刊发,否则不仅下官,怕是你也要背负骂名呀!”

  见他如此恐惧,柳湘莲方能深刻领会永隆帝何以要借用京报而不是邸报刊发了。

  不过,他本就非文官一脉,根本没有融入文官集团的可能,现阶段以抱紧皇帝大腿,壮大实力为首要任务,并不在意将会带来的“恶果”。

  收起笑容,他正色说道:“张大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是不刊发,就是忤旨!就是抗旨不遵!张大人有没有想过后果?!”

  张珂听的一愣,也觉得这是难以承受之重,为今之计,必须逃离这火坑了!

  他跪求道:“大人,下官请辞主编一职!”

  “啪”的一声,柳湘莲忽的狠拍桌子,喝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非陛下许你离开筹饷司,不然这主编你做定了!

  还科道言官呢!我都替你臊的慌!连几句话都不敢说,算什么狗屁言官!你要求加征商税的勇气呢?被狗吃了?”

  果然还是为那档子事儿,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呀!张珂心里叫苦,偏又不能说,深伏于地,哀叹道:“大人,下官早就提交了辞呈,奈何陛下不允呀!”

  不仅提交了辞呈,他还想过挂印而去呢!

  可惜柳湘莲竟派了四个人早晚盯着他,好好一面靶子,可不能跑了。

  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弄得太难堪,柳湘莲走了过去,将满脸泪痕、浑身抽搐的张珂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说道:“张大人,这官既然辞不了,说明陛下信重你呀!好好干,将来前途广大!”

  众人看着这一幕闹剧,苦苦忍笑。

  ……

  散会之后,没歇隔多久,薛蟠匆匆而归,脚不沾地儿闯进来,大呼小叫道:“二郎!二郎……”

  “安静些!成什么体统!”

  柳湘莲皱眉呵斥,这薛蟠的确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时不时得敲打一下。

  见柳湘莲冷脸瞪他,薛蟠浑不在意,拍掌大笑,得意说道:“我早说过,我妈肯定答应,你还不信!”

  自行走过去端起残茶,一口气喝了,方问道:“咱们什么时候签约?我妈可等你过去呢!”

  柳湘莲想了想,日长梦多,恐有变故,实在不宜耽搁,便道:“现在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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