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客宿秦家

  听闻有侯爵之家竟然穷困得连裁缝都用不起,秦业油然而生一腔满足感。

  自己白手起家,虽官位不显,但日子过的其实也不错。

  这方小院与那些花园子相比,单论精巧,何曾稍逊?

  也远没沦落到要女儿为省钱做针线活儿的地步。

  想到这些,欣然喜悦起来。

  柳二郎摇摇欲坠,支撑不住,醉的着实不轻。

  他又是孤身骑马而来,秦业作为主人本该适可而止,劝他不要再喝。

  然秦某人心中自有想法,反倒继续劝酒。

  趁着酒酣耳热,秦业忽又问道:“贤侄上次来时曾说,平时在家中读书习武。

  那家中产业是何人打理?还有时间管这戏园子?”

  柳二郎对秦大爷极为尊敬,推心置腹,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他闻言一怔,仰着头想了想,方说道:

  “都是老仆管着,事务忒繁琐。若小侄来管这些,哪儿还有功夫去争功夺名?

  为什么急着成婚?不就是想找个人帮衬帮衬!

  可惜啊!良配难得,天下女子虽多,门户相隔,孰贤孰不贤我如何知之?

  也无长辈为我谋划寻访,是以至今并无进展。真愁死我了!”

  说道此处,胡乱揉搓发髻,极不耐烦。

  秦业正想安慰几句,却见他忽的一拍桌子,吓了秦业一跳,感觉心脏都要不好了。

  无奈摇头,眯着老眼想:这柳二郎的酒品真不成呀!

  只听他恨声说道:“世伯不知,自《霸王别姬》问世,观者如云赞不绝口!

  偏有一干碌碌无能,短见无识,偏又多嘴饶舌、狼心狗肺之辈,不知戏中真意,肆意诋毁诽谤坏我名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时,院中水池中恰有金色游鱼跃出水面,扑棱作响,引的两人瞩目。

  柳二郎灵机一动,哈哈大笑。

  一手叉腰,一手抬起指着鱼儿跳起处,放声高吟一联: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清《说岳全传》)

  吟罢,举杯,再痛饮!

  秦业骇然顾视。

  此子酒酣之际仍有此志向,可见根深蒂固,向来如此,更不可等闲视之。

  “喝酒喝酒!”

  他忙掩饰住内心的惊骇,又继续灌酒。

  继续陪着秦老头儿扯了会儿淡,柳湘莲觉得该说的话说的差不多了。

  自己酒量虽大,若是再饮就该真醉了,含糊说道:“天色已晚,小侄也该告辞了。”

  双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本就站不稳,偏还要向秦业拱手作礼,失了倚靠差点儿摔倒。

  急忙伸手抓住椅子靠背,勉强站立,唬的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后怕不已的样子。

  眼见他醉态可掬,仍不忘施礼,秦业不禁莞尔,颔首不已。

  心想,二郎终究是少年心性呀。

  虽天资聪颖,但无人管教指点,缺乏历练,心机单纯,遂被自己言语引诱,醉后说了许多私密事。

  这大概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吧,秦业略感惭愧。

  柳二郎礼毕告辞,迈着虚浮的步伐,晃晃悠悠走到门口,差点儿又被门槛绊倒。

  踉踉跄跄,不知拐了多少弯儿终于挪出大门。

  秦家小厮已经将枣红马从马棚中牵出,侯在门口。

  柳二郎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马辔子,又扯又拽。

  抬腿伸脚,奈何怎么也蹬不进马磴子。

  小厮眼尖,出手相助,将他的脚放进马磴。

  可事儿还没完,试了几番,因腿软总也翻不上马。

  小厮殷勤,正要伸手托他上马,却见自家老爷瞪他。

  讪讪而退,不知什么原因惹了老爷生气。

  柳二郎上马无果,无奈,只能放弃,掉过头冲着秦业歉意笑道:

  “哈哈!世伯,奇了怪了!这马儿才一会儿不见,竟是长高了一大截呀!

  不知你家给它喂了什么宝丹仙药?它竟敢不让我骑了!怪哉怪哉!

  烦请世伯命人去雇辆车吧。这马骑不得了!”

  说完,抖抖索索开始掏银子。

  摸了半天没解开荷包,索性丢给秦家小厮,眯上眼休憩。

  那小厮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慌里慌张接了荷包。

  做工精致倒罢了,关键是沉甸甸的。

  他不敢擅自解开,目视自家老爷。

  秦业点点头。

  小厮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眼睛顿时亮了,睁的老大:

  几锭大小不一的金银锞子,加起来至少价值上百两银子。

  随身带着上百两银子,还毫无防备的丢给他人,足见柳二郎向来是个不缺钱使用的。

  秦业唤小厮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小厮便去雇车了。

  过了会儿,小厮急匆匆跑回来,当面大声说附近没有马车。

  秦业于是留客道:“贤侄,天色已晚,又无车可雇,不如在寒舍住上一晚。

  老夫自会令人去你家传信,免得他们悬念。”

  “这如何使得!岂敢叨扰世伯!”

  柳二郎一听要他留宿便急了,挣扎着要上马。

  奈何俩腿发软,怎么也蹬不上去。

  气得他咬牙切齿痛骂马儿不识好歹,丢了他的颜面,回去就要关起来饿上三天!

  马儿看着自家主人举动奇怪,还以和它玩儿呢,嘶嘶嘶叫了起来。

  大脑袋低头一顶,直接将他撞倒了。

  柳二郎好不容易手脚并用爬起来,骂骂咧咧的仍要上马。

  这小子还挺拗!秦业哑然失笑。

  命仆人一拥而上,将他搀扶到客房,又故意派了个娇俏丫鬟进去服侍。

  随后唤来小厮,让他骑马去柳家传信,且细心记住对方的应对。

  半个时辰后,小厮汗流浃背跑进来,“老爷,小的已经告诉柳家家人了。”

  “见到什么,说。”

  “小的赶到时,有位老者正站在门口张望,衣着好不华美!

  小的还以为是主人家呢,一问才知原来是他家老仆。

  小的便跟他报了家门,告诉说‘柳爷喝醉了,留宿我家,奉我家老爷命来传信,请勿忧心。’

  那老仆听了有些着慌,抓着我急问‘是醉过去了还是醒着的?’我说‘醒着的。’

  他就略放了心,说‘替老奴多谢你家老爷!’并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小的故意走的慢,听见他嘀嘀咕咕,好像是说‘得赶紧找个人管管,这都开始夜不归宿了!’

  后面再没有了。”

  秦业让小厮退下,心道,看来二郎说的不假,产业都是老仆管着,否则也不会衣着如主人般。

  况且随手便打赏二两银子,这可不是小钱。

  甚至连家奴都在操心主子的婚事,可见是真的着急了。

  此前,秦业的心里颇为矛盾纠结。

  第一次与柳湘莲相见,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未曾多想,谁知短短时间竟闯出偌大名声。

  秦业知道,戏曲不过其闲暇时嬉玩之作,花在上面的心思恐怕百不足一,可见其才华之卓绝。

  他是理国公之孙,又是荣国公外孙,一旦在仕途上发力,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况,如他所说,贾家无人,柳家怕也好不了多少。

  如此精彩人物一旦崛起,岂不是两家遗泽都能落到他身上?

  自家可卿再过不俗,毕竟是寒门小户之女,能得此子为配,已属高攀。

  此前他的确想攀附贾府,贾府权势滔天,满京都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如果能结为姻亲,将来钟儿一辈子便有了保障!

  当然,这是他最初的想法,听过柳湘莲一番“酒后真言”,谁还敢把女儿嫁入那等家族之中?

  “爬灰”“养小叔子”“麀聚”……

  想到二郎说的那些话,他就感到老脸臊得发烫!

  自己竟然羡慕这样的人家?

  真是有眼无珠的睁眼瞎!

  他有些后悔得知这些秘闻,今后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整日清谈、高标自诩的贾政呢!

  即便这些传闻是假,贾家无人却是事实。

  再大权势,一旦自家无人,付诸于外人,如王子腾、贾雨村之辈,哪有长久可言?

  而且,可儿若是进了贾府,那是要做重孙媳妇的!

  从头往上数,除了丈夫,还有公公婆婆;除了公公婆婆,还有贾政一辈;再往上还有贾老太君!

  贾珍可年轻着的呢,管家大权自不会交给儿媳妇!

  若只是每月领几两银子的例钱,做不得主,怎比得上在柳家大权在握,能够支配几万两甚至更多?

  说道底,也只是柳湘莲此时位置太低而已。

  可是,他才多大?开始发力才多长时间?可谓声名鹊起。

  那贾蓉倒是更大些,听都没听过!

  秦业越想越觉得柳湘莲好,越好越舍不得,眉头皱成一团,心中更是纠结。

  ……

  秦业在前院忙着给柳湘莲灌酒套话,后院中亦不平静。

  得知柳二郎来访,弟弟秦钟浑不在意,恍若未闻,继续心不在焉的假装温习功课,实则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

  姐姐秦可卿对这个接二连三登门的少年大感兴趣。

  虽未曾见过,但父亲自从认识他后,笑容明显增多。

  这当然是因为得了金子的缘故。

  他送的礼物都是些精致的文房四宝,父亲舍不得用,便宜给了弟弟,自然也有她一份。

  他今日又来,想必有事与父亲相商,不免有些好奇。

  大着胆子派丫鬟瑞珠前去探听,随时报告前面动向。

  内外院之间消息并未隔绝,“探马”往来不断。

  瑞珠时不时气喘呼呼跑来汇报最新“军情”:

  “姑娘,柳二郎说要办戏园子,来请老爷设计呢!”

  “姑娘,老爷说要花数十万两,柳二郎说钱不是问题。你说他怎么这么有钱呢?”

  ……

  这也算是闺阁中难得的乐趣了。

  瞧着弟弟无动于衷,万事不关己的样子,秦可卿忍不住拿书本拍了拍他的脑袋。

  “钟弟,你何不出去会会柳家二郎?姐姐不便出去,难道你也不方便?”

  秦钟此时方十岁,容貌清秀,聪慧异常,但生性腼腆,沉默寡言。

  当然,这是他老爹秦业和姐姐秦可卿眼中的秦钟形象。

  若是柳湘莲当面,大概要伸个拇指,诚心实意赞上一句:

  能把宝玉掰弯,你也是个人才!

  秦钟和宝玉的关系大概可以这么形容:你本觉得的宝玉不像个男人,结果秦钟来了。

  这俩货一勾搭,你突然觉得,“哦,宝玉多少还是有点儿男人味儿的。”

  纵观秦钟小朋友的短暂一生,巅峰时刻就是为姐姐送葬时,在水月庵里与小尼姑智能炕上云雨。

  其口号是:“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听听,是人乎?有心乎?

  姐姐尸骨未寒,尚未入土啊!

  更何况你身为弟弟是来送葬的,此夜为名为“安灵”!

  若秦可卿泉下有知,怕是要气的一脚踹开棺材板!

  可怜小尼姑智能也是单纯到愚蠢的地步,竟然信了他炕上的鬼话。

  后来偷跑出尼姑庵去找秦钟,又偏被秦业碰上。

  很可能当时两人小别胜新婚又云雨起来,以致秦业见到后暴怒难遏,生生将秦钟打个半死。

  然后他自己也气的旧疾复发死了。

  不久,秦钟亦病死。

  秦家至此完,绝户!

  此时秦钟年纪尚小,更未遇到宝玉,但已经有自己一番独到见解。

  他懒懒的扫了姐姐一眼,嘴角微微一撇,带着淡淡的不屑说道:

  “能和父亲谈这么久,说的定是什么经济仕途之道,蝇营狗苟而已。

  不过是热衷名利的庸俗之辈,何必理他!”

  “你!”秦可卿闻言嗔怒,柳眉飞起,骂道:

  “臭小子!把你能的!难道吃穿住用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人

  家志向远大,反倒被你说成蝇营狗苟!

  我看父亲待你太溺爱了,该饿上两三天,再看看你还说不说这些‘高论’!”

  秦钟挨了骂也不生气,扭过头,不作回应,继续“温书”。

  对弟弟的乖僻性子,秦可卿也无可奈何。

  说了不听,他总是振振有词,歪理一大堆,懒得再劝,只盼着长大些会懂事。

  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那人正手段尽施忽悠她的老父亲呢。

  原著中秦可卿的身份惹人怀疑,以为她或许是皇家出身,躲避在贾家逃避迫害,而元春正是靠着出卖秦可卿而上位。

  又有人说秦业与贾家合谋贪污工程款。

  这些并无实据,暂且不论,但以秦可卿本人而言,绝对堪称人中龙凤。

  论外貌,她形容袅娜,兼钗黛之美;

  论见识,她早看透贾府前途叵测,早晚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并想出挽救的关键——“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即置办祭祀产业作为退路;

  论待人处事,她能得到上至贾母下到仆役的一致认同,东西两府没一个说她不好的。

  各方面无一不是顶配。

  这与她被抱养的身份极不匹配,难免惹人怀疑。

  但人总有异数,刘邦半辈子流氓一般过日子,结果老了老了反倒打下天下当了皇帝,谁能想到?

  他可只比秦始皇嬴政小三岁!

  是以,柳湘莲得知其尚未嫁入宁国府,便急不可耐的开始谋划了。

  也不得不选她。

  举目四顾,能作为妻子的人选,如薛黛之流,此时还是小姑娘呢。

  总不能干巴巴等着她们长大吧?他有耐心,二弟恐不答应。

  至于原著中所谓通奸,柳湘莲也只抱着深深的同情。

  深宅大院中,在内则丈夫无力保护,在外则娘家弱小不可依恃,反倒要她为之日夜悬心。

  这种处境,面对贾珍这种毫无廉耻的人形禽兽,或者忍辱偷生,或者一死百了,难道还有第三种选择?

  所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一旦丑事暴露,老父亲能活?怕是会直接气死!

  届时幼弟谁养?只能沦为娈童玩物!

  越是深知内里的黑暗,越是不敢反抗,自缢而死已经是最激烈的抗议!

  岂不是远胜迎春被人虐死,黛玉愁苦而死?

  此时,秦可卿二八年华,正是少女怀春时候,自然不知柳湘莲对她的一腔深情。

  但她也关心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未曾谋面已经颇有好感。

  后面瑞珠传回的便是柳湘莲醉酒后指斥方遒,臧否贾家人物。

  瑞珠很是疑惑的问:“姑娘啊,‘养小叔子’我倒是懂,可什么是‘爬灰’呀?”

  秦可卿闻言就脸红了,啐道:“呸!少胡沁!你知道什么‘养小叔子!’可别再说这等话了!”

  瑞珠吐吐舌头,嘻嘻笑道:“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啦!难道这点儿事儿我都不明白?

  好姑娘,到底什么是‘爬灰’呢?可好奇死我了!”

  “不是好话,不准你再说!再敢问,我就告诉老爷去!”

  虽然制止了瑞珠询问,其实她自己也很好奇。

  毕竟是这词儿挺稀罕的,连贾宝玉都不知道。

  再后来,瑞珠又来报告说柳二爷醉酒不能骑马,被老爷留宿客舍。

  听完了全程现场转播,以秦可卿的聪明伶俐,早猜出父亲是故意灌醉柳二郎,以听其酒后“真言”。

  她不禁有些埋怨父亲太不厚道,柳二郎毕竟年轻。

  酒多伤身,怎好胡乱灌他?

  不过她也明白,父亲之所以这么做,大概还是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父亲对贾府的向往之情岂是能够轻易遮盖的?

  做女儿的既不能劝阻父亲,如今也只能尽量善后。

  她亲手煮了一碗浓浓的普洱茶,以作醒酒用。

  不一会儿,秦业进入内院,面色红润,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有了高兴事儿。

  房间内,秦可卿端来水,服侍父亲洗漱。

  看着父亲已然苍白的须发,额头沟壑般的皱纹,快要枯干的佝偻身躯,不得不感慨岁月无情。

  或许,他舍下面皮算计一个少年,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好归宿,为弟弟谋个好前程。

  秦可卿如是想着。

  秦业坐在椅子上,略喝了口茶,问道:

  “可儿,你觉得柳家二郎如何?”

  秦可卿闻言,娇腮羞红,眼神躲闪,微微侧身,娇嗔道:

  “爹爹!这种话怎好问女儿?……再说,女儿又没见过他!”

  “呵呵,虽没见过,难道没听到他说话

  酒劲儿来了,说话声音可是高的很,为父的耳朵都快给他震聋了!”秦业笑呵呵说道。

  他可不相信女儿会乖乖的待在闺阁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虽然知书达理,却也有些野性。

  秦业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吟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再次感叹:“不错!不错!虽只一联,已显不凡气象。”

  见女儿并不回话,他也不好逼问,沉默不语已然代表某种倾向和态度。

  “为父喝的也不少,要早点儿休息。你去吧,看好钟儿,务必叫他完成今日功课。

  唉,很久没有这般吃酒了,差点儿没能熬住他!”

  说完,蹒跚着往里间去了。

  想着父亲的话,秦可卿柳眉微蹙,暗生猜测:难道父亲改变主意了?

  自己年已及笄,却仍未许字,在闺阁中已算是晚了,只因父亲想要找一门好亲事。

  父亲眼中的“好”,与自己眼中的“好”又岂是一样的?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她默默转身,脚步沉重的走回闺房。

  望着桌上的针线箩筐,心里忽然生起一个强烈的念头:“绣个金鳞跃波的荷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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