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请君入瓮

  柳宅门前的兴隆街上,站着一位锦衣华服、腰束宝带的少年,被几个青衣小厮簇拥着。

  少年身材微胖,浓眉大眼,底子还算不错。

  面色红润似是刚吃过酒,目光飘忽游移不像好人,神情高傲又略显烦躁。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两脚斜八字站的歪斜,正因迟迟不开门而心生烦躁。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一位白衣飘飘长发垂肩的“美人”从中走出。

  少年顿时目瞪神呆,失魂丧魄——

  他最近初尝此道,正食髓知味、不知餍足,见了新鲜货色岂能不喜?

  见状,柳湘莲剑眉微蹙,眸中闪过厌恶之色。

  这种轻浮浪荡的登徒浪子,最近见的可着实不少,都是来纠缠蒋玉菡的。

  无不是慕名痴笑而来,抱头鼠窜而去。

  “你找谁?”

  柳湘莲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微抬下巴,冷声询问。

  打定主意,对方要是敢出言不逊,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

  “咳咳!”

  “痴汉少年”醒过神儿来,顿觉刚才应对失礼,唐突“佳人”,忙咳嗽一声稍作掩饰。

  他站直了身子,扶了扶腰带,拱手作揖,斟酌说道:

  “我,不,在下薛文龙,久仰琪官大名!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金风玉露一相逢!

  那个……实话说了罢,后儿是咱生日,想请琪官兄弟演上一场!”

  薛文龙?

  柳湘莲凝眉打量,已知对方是谁——

  薛宝钗的哥哥、薛姨妈的宝贝儿子、为抢夺香菱打死冯渊的薛蟠!

  请人的话也能说的不伦不类,果然粗鄙无文,怪不得会被贾琏叫做“薛大傻子”。

  真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柳湘莲暗道晦气,你还搁我这儿装模作样想糊弄鬼呢!

  观他此时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应是薛家刚到京城不久。

  薛、柳二人孽缘深重,自己过来不但没能化解,还把两人相遇的时间提前了。

  他竟还主动送上门!

  一想到他在赖家酒宴上当众叫嚷“小柳儿”的场景,柳湘莲就心生恶寒。

  这家伙有龙阳之好,还是别让蒋玉菡与他接触,免得生出事端。

  当即想要出言拒绝其邀请,撇个干净。

  可他张了张口,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了。

  谁叫人家妹子生得好哇,不看薛姨妈的面儿也要看宝钗的面儿。

  而且,他忽然想到,这岂不是接近贾家的机会?

  倒不是他有做“孝子贤孙”的受虐癖好,而是不靠近贾家,去哪儿找林妹妹?

  况且,他现在与柳家各房不对付,不妨借力打力!

  这个曾经一门二公风光无限权势滔天的家族,的确到了该毁灭的时候。

  但不该玉石俱焚拖累众金钗。

  未来几年更有一段“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最后光辉,或可利用一二。

  稍作思索,柳湘莲权衡得失,作出决定——今日必要折服了薛蟠!

  与贾珍、贾赦等彻底烂透的人相比,薛蟠尚有可取之处。

  至少在与朋友讲义气方面,无愧于人。

  柳湘莲也不说明他并非蒋玉菡,反而拱手笑说道:

  “薛兄之邀,荣幸之至。”

  薛蟠听了喜的眉开眼笑,以为“琪官”答应了。

  却又听对方接着说道:“只是不巧,最近无暇赴会,薛兄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柳湘莲转身回院。

  “哐当”一声,大门被干净利落地关上。

  薛蟠顿时愣住了,笑容凝在脸上,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傻了一般呆在当场。

  小厮薛福凑到身边问道:“大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薛蟠这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竟被人给拒绝了!

  对方还是个唱戏的!

  他瞬间火冒三丈,气的浑身乱战,当场便要发作。

  可一想起对方“如花似玉”的模样,又心痒难耐,不敢鲁莽冒犯。

  心头怒火冲天,一时无处发泄,干脆抡起手臂狠狠赏了薛福一巴掌。

  气急败坏的吼道:“去你妈!爷哪儿都不去!爷要请的人还没敢不来的!”

  薛福突然遭袭,躲避不及,被扇的飞起。

  落地后捂着肿脸忍痛爬起来,佝偻着腰侯在一旁,垂首不敢再言语。

  薛蟠怒气稍泄,情绪微缓,泛起愁绪。

  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不肯去,这可怎么办呐!”

  今儿他参加了一场酒会,头次听闻《霸王别姬》和“琪官”之名,心痒难耐。

  于是命小厮打听来琪官的住址,顾不得继续吃酒,提前退场,乘兴而来。

  打算好好结交一番,最好能“一亲芳泽”。

  一见之下,果然盛名无虚,“倾国倾城”!

  深深被其超逸绝伦的风采折服,心悦其人。

  欲念既生,汪洋恣肆,野火燎原,凶焰滔天。

  岂料诚心相邀,竟遭无情之拒!

  薛蟠心焦意灼,偏又无计可施。

  又气又急,在原地转圈圈就想不出解决办法。

  真真是急死个人呢!

  另一小厮薛禄见状,觉得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

  他也凑了上去,殷勤献策道:“大爷别急,要小的说,这事儿其实很好办。”

  “好办?你有法子就快说!办成了爷重赏!”

  薛蟠牛眼大睁,炯炯放光,伸出两爪,紧抓着薛禄肩膀追问。

  薛禄眉头一挑,压低声音道:“大爷吃酒的时候,小的在外面听人闲扯淡,说这琪官家境贫寒,还需借住旁人家。可见是个穷困潦倒缺钱的!

  只要咱们多出点儿银子,他岂会不答应?

  现在这样肯定是在故意拿捏摆谱,等咱们开价呢。

  不过是个没根脚的下贱戏子,谅他也不敢招惹堂堂国公府!”

  “着啊!”

  如拨云见日,薛蟠深觉此言有理,兴奋地拍了薛禄一巴掌,

  别的东西他或许缺,唯独“钱”不在其中。

  金的银的能铺天盖地砸晕了他!

  刚才心有顾虑,不敢唐突“佳人”,以致束手束脚。

  竟忘了“佳人”也是要吃要喝要穿要钱的!

  如果这样还不肯答应,那就是不给面子不识趣!

  国公府的敕造牌匾也不是白挂的,压也能压死他!

  打定主意,薛蟠精神振奋,“噔噔噔”几步跑到门前,扣环拍门。

  扯着嗓子大喊道:“琪官兄弟,快出来!哥哥我有话说!”

  一边叫喊一边狠命拍门环,“咣啷”“咣啷”直响,急不可耐。

  柳湘莲本未走远,就站在门后,将对方说的话听得八九不离十,心下暗笑。

  故意等了等,才去开门。

  “你有什么话说?”

  薛蟠脸上绽笑,堆花儿似的,拍着胸脯,豪情万丈道:

  “琪官儿你尽管开价!哥哥没有不应的!

  有哥哥在,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只一句话的事儿!”

  “这倒不必,确实无暇。”

  柳湘莲摇头拒绝,不待他答话,转身欲回。

  “等等!琪官留步!”

  薛蟠急道,举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劝对方回心转意。

  只得怒瞪出主意的薛禄,令他赶紧想办法。

  柳湘莲眉头皱起,显得不耐烦。

  薛禄脑筋急转,知道这事儿如果搞砸了,回去定没好果子吃,少不了一顿板子!

  若办成了却是惊天大功,不缺金银赏赐!

  又想到对方不过是个没背景没依靠的低贱戏子,肯定胆儿小!

  他深吸口气,把心一横,几步抢上前去,冲着柳湘莲气势汹汹叫道:

  “好叫蒋大爷知道!我家大爷可不是寻常凡夫俗子!乃是金陵皇商薛家家主!

  嫡亲母舅便是前任京营节度使、现任九省统制的王子腾王大人!

  姨爹乃是赫赫有名的荣国府政老爷!

  你今儿若是不答应,后果可要掂量清楚了!”

  别看小厮们在薛蟠面前低眉顺眼百依百顺,可在外面无不是横行妄为惹是生非。

  所谓“势家豪奴”是也。

  薛禄平时也是这般,如今更一心要帮主子办成大事,上来直接以势压人。

  王炸全出,底牌尽显,丝毫不留余力。

  “你说完了?”

  柳湘莲好整以暇的听完,面无表情的反问一句。

  “完了。”

  薛禄觉得古怪,他怎么也不见怕的?

  笑呵呵的是什么意思?

  “哼!”柳湘莲面色生寒,目光陡然变得锋锐凌厉,抬手指着薛蟠骂道:

  “有爹生没爹教的东西!

  兜里有仨瓜俩枣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玩意儿!

  从哪儿爬出来的赶紧滚回哪儿去!

  别脏了爷门前的地儿!

  脚下的烂狗屎也比你脸盘子干净!

  还请我呢!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个屁!

  趁早滚蛋!”

  骂声滔滔,虎啸猿哀,震惊了一条街。

  行人纷纷驻足,举目观望。

  柳湘莲痛快骂完,一甩袖子,转身进了院儿,随手将大门虚掩。

  薛蟠本来还觉得薛禄说话太冒失,正欲训斥,却被这兜头一段响若洪钟的怒骂惊呆了。

  刚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是在骂小厮呢。

  可你怎么拿手指着我呢?

  难道是眼神儿不好?

  又一想“有爹生没爹教”的话,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他妈就是在骂自己啊!

  俗语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

  当着整条街被人如此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满腔兴头全变作了恶怒,薛蟠眼睛瞪的铜铃似的,怒火中烧,气的胸腔都快爆炸了!

  娘的!对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顾不得了!

  他可是犯起浑来连贾宝玉都敢打的!

  当即跳起来指着大门怒声喝骂:“囚攮王八肏的!没王法了!

  唱戏的贱货都敢作妖!这还了得!反了天了!”

  薛蟠本就没什么机心,生性莽撞。

  暴怒之下,根本不想对方为什么骂他,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冲小厮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都他娘给我上!

  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打死了算爷的!”

  众小厮们也早就不满“琪官”了——不过是个唱戏的,轻狂个什么劲儿呢!

  得令之后,高声应诺,纷纷撸起袖子。

  眼睛乱瞄,到处搜寻棍棒砖石之类,你争我夺抓在手里。

  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类事儿了。

  驾轻就熟,手到擒来。

  薛禄作为罪魁祸首,自然要多表现方能赎罪。

  于是义愤填膺,气焰熏天,一马当先窜到门前,一脚踹开朱漆大门,抢先冲杀进去。

  速度太快,动作太猛,差点儿闪了腰。

  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往里冲,生怕进去晚了一步抢不到下手机会,回头少了打赏。

  薛蟠怒气未歇,面目狰狞。

  昂首挺胸,甩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跟着走进来。

  只见院中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唯独一只绿毛鹦鹉挂在屋檐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嚣张叫嚷:

  “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这是独身汉柳三爷的爱宠,跟着柳二郎学了好些乱七八糟的话,差点儿没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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