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提议‘通过献祭来杀人立威’,刘胜自是不无不允。
但反贪反腐,从来都不是上位者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可以得到彻底解决的简单问题。
——要知道后世,连小学生抄作业这样的小事,都是屡禁不绝的死结;
要想从根源上解决官员贪污腐败的问题,和从根源上杜绝学生抄作业一样:堵,不如疏。
简而言之,与其强硬的下令‘不许抄作业!’‘不许贪污腐败!’,不如静下心去好好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学生宁愿抄也不愿意自己做作业、官员宁愿贪污腐败,也不愿意老实做人、本分做事。
归根结底,其实也很简单:某几个学生抄作业,老师可以将其归类为‘学习能力差导致学习水平不足,在无力独自完成作业的客观条件趋势下,无奈只能通过另辟蹊径的方式完成作业任务’。
官员贪污腐败也一样:某几个官员贪污腐败,除去人性的贪念不说,更大的可能性,是官员固有的俸禄已经无法满足官员的日常生活需求,迫于生存压力无奈伸手。
有一句话,陈建说到了点子上。
——太祖高皇帝年间至今,官员的俸禄雷打不动,粮价却随着世道愈发太平,而从开国初的数以千钱每石,降到了如今的五十钱每石。
坊间也已经传出消息:当今天子胜已经在计划将关中的粮价,进一步下降到四十五钱每石的上限。
按照这个趋势,粮价跌破四十钱,乃至三十钱,只怕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
那么,通过一道极为简单的算术题,我们就可以明白陈建所提到的问题,究竟有多么严重。
以丞相为例;
作为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百官之首,丞相食禄万石,实际俸禄则为四千石;
按照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官员俸禄,半钱半俸’的规定,便是两千石粟米,以及与两千石粮食价值匹配的铜钱。
而在开国之初,汉家米石八千钱,单是丞相的俸禄,便是两千石每石价值八千钱的粟米,外加可以买到二千石粟米的铜钱,即一千六百万钱。
铜钱一千六百万,外加价值一千六百万钱的二千石粟米,当时的丞相即便是不靠彻侯封国的食邑产出,也能通过年薪完成‘累富巨万’的成就。
从现实角度而言,二千石粟米,绝对够丞相府一家,乃至于旁支别脉、故旧部众,乃至家仆属从的日常消耗需求;
剩下的铜钱一千六百万,也足以让丞相得到和地位相匹配的财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富。
现在呢?
米石五十钱,还是那个丞相,还是秩禄万石、实俸四千石,其年收入较之开国之初,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千石粮食,如今作价不过十万钱!
比起开国时的一千六百万钱,可谓是零头的零头都算不上!
就算粮食依旧可以用来养活家人、仆从等,得到的铜钱,也已经只剩下每年十万钱。
十万钱,是个什么概念?
用太宗孝文皇帝的说法,十万钱,便是一户中产之家的全部家赀;
用农户百姓的话来说,十万钱,可以在长安附近买上三五亩田,为子孙置备下一份祖产,亦或是在关中偏远一些的地方购买十几二十亩田,让某一个儿子从此拥有立身之本。
但对丞相来说,十万钱真的多吗?
长安城内的纨绔二代们只想说:十万钱,不过十金而已,别说买匹良驹了,连个像样的奴仆都买不到!
过去这些年,‘当官的不指望俸禄过活’,也早已经成为了朝堂内外的共识。
——有彻侯封国的,那就靠封国产出的租税嘛~
哪怕只是个千户食邑的小彻侯,每年也能有上万石粮食的租税收入,足足是丞相的二点五倍!
若是有个几千户,甚至大几千上万户食邑,那就更是完全不用在意自己的俸禄,有没有被天子巧立名目的罚掉了。
食邑千户的侯爵,已经很小了~
这等级别的侯爵,除非是个人能力确实出色,如太宗皇帝年间的北平侯张苍那样,否则,就不能染指公卿之位!
二千石的官职都捞不到,封国租税却是丞相俸禄的二点五倍,这怎么说?
至于丞相,那更是动辄三五千户的大侯爵,封国租税往往是俸禄的十倍不止;
作为丞相,又有谁会在乎那二千石粟米、十万枚铜钱?
明白此件种种,再来看陈建指出的这个弊病,便会一目了然了。
——汉家的丞相,只有一个······
在太尉不常设,御史大夫秩中二千石的情况下,丞相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达到‘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级别的高官。
仅此一例,绝对找不出第二人!
那那些不是丞相的人怎么办?
御史大夫和九卿在内的中二千石,实际年俸禄二千一百六十石,到手粮食一千零八十石、铜钱五万四千钱;
诸侯王相、后宫姬嫔为主体的真二千石,实际年俸禄一千八百石,到手粮食九百石、铜钱四万五千钱;
郡太守为代表的二千石,实际年俸一千四百四十石,到手粮食七百二十石,铜钱三万六千钱;
郡都尉、中郎将、光禄大夫在内的比二千石,实际年俸一千二百石,到手粮食六百石,铜钱三万钱。
再到底下千石、六百石的县令,以及四百石、二百石的长吏,乃至百石小吏、百石以下的‘无秩’编外人员······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丞相那样,拥有四千石每年的实俸;
甚至就连‘千石以上’这道坎,都可以刷下去汉家官僚群体当中的九成九。
这些人怎么办?
没有动辄一千多石二千石的实际俸禄,更没有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彻侯封国食邑,只能靠百十来石粟米、三五千钱铜钱过活的小官儿——官僚群体当中的‘大多数’们,又能怎么办?
在县衙,好歹是个二百石的官职,独自掌管县衙的某个独立部门,怎么都算是个体面人;
结果年俸粟米才一百石,甚至都不够养活一家五口的肚子!
得到的铜钱五千,要拿出一部分买粮食贴补家用不说,还要用于迎来往送、人际交往、人脉维护,以及家庭内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汉室所面临的状况,和千百年后的日月王朝洪武年间的情形,可谓是一模一样。
——除非家里有矿,否则,官就必须贪!
——不贪就活不下去!
类似的例子,在过去这些年的长安朝堂,也可谓是屡见不鲜。
先是太宗孝文皇帝时期的廷尉张释之,早年因为其商籍出身而得不到重用,连续十几年在尚书台担任郎官,负责整理文档,以及蹉跎时光。
在得道重用,也就是得到当时的袁盎举荐之前,张释之已经萌生出了辞官返乡的打算。
而对于自己即将辞官返乡这件事,张释之给出的理由是:久宦减仲产。
——久宦减仲产。
——做官做久了,导致兄长为了支持我在长安做官,而使自己的产业缩水。
除了张释之这句名垂青史的‘久宦减仲产’,当然还有先帝时期两袖清风的老丞相:故安贞武侯申屠嘉。
对于这位老丞相,在刘胜与其确立师徒关系之前,坊间风评可谓是褒贬不一。
有人说申屠嘉是个除了清廉一无是处,甚至是个为了‘清廉’的名声、为了爱惜自己的羽毛,而宁愿将政务荒废的败类;
也有人说,申屠嘉忘记了自己为人臣下的本分,只仗着自己是开国元勋、太祖随从,就倚老卖老,肆意欺压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但在申屠嘉故去之后,却再也没有人说这位老丞相的坏话了。
哪怕没有刘胜,也不会再有人说申屠嘉的坏话。
因为在申屠嘉病故之后,长安朝堂才在刘胜的刻意引导下惊讶的发现:堂堂大汉相宰,在丞相的位置上坐了十来年,结果临了临了,还要儿子到处去借钱,才能勉强操办完后世。
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也与如今汉室的厚葬之风盛行有关,但一个在丞相之位上做了十几年的人,积攒下里的财富却连自己的后世都办不了,也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明白这一点,再回头看官员层出不穷的贪污腐败问题,情况就明朗多了。
——当然有坏人。
——当然有贪得无厌,为了贪而贪的人。
但绝大多数人,都是被逼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才没能抵挡住诱惑。
试想一下:你是一个秩禄四百石的官员,年俸三百六十石,每个月的俸禄是粟米十五石,外加七百五十钱;
你上有老母,家有娇妻,下还有三子儿女,共计一家八口人;
粮食倒是够吃,虽然是八口人,但儿子都还小,饭量远不及成年人。
就是这每月七百五钱的俸钱,实在是让你有些捉急。
有时候,是老母亲腰酸腿疼的,要去找县城的药铺抓药;
也有时,是妻子念叨着已经小半个月,没有从饭菜里闻到过荤腥。
更要命的是:作为四百石级别的县衙长吏,县领导班子核心圈内的人物,你的人情往来实在说有点多;
上面的人婚丧嫁娶,你得去随礼;
下面的人有红白事,你也得有所表示。
逢年过节,还要给自己的嫡系发点酒肉布帛,才能将‘以后一定不亏待你们’的大饼继续画下去。
你的俸禄早就不够用了,老丈人甚至还得骂骂咧咧着,三五不时再给你补贴一些。
就在这种时候,有个富豪找上了你,要你帮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忙。
这个忙,甚至小到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县衙关于某一件事发起讨论时,不要发表任何看法。
简而言之:让你在某一场会议过程中闭口不谈。
只需要安静个把时辰,你的收获,就是你好几年,甚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俸禄。
你,会答应吗?
你愿意用‘一个时辰之内基本不开口说话’为代价,换来一笔能让家庭状况大幅改善,甚至从此不再需要为钱发愁的庞大财富吗······
“关于行贿受贿蔚然成风,朕倒是认为:当年太宗孝文皇帝的举措,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厚养其廉。”
“只是当年,太宗孝文皇帝是在将军张武受贿被举发之后,才给张武赐了‘养廉金’,以至于这个举动有些变了味道。”
“而且在张武之后,也再也没有人领到过养廉金。”
漫长的思虑之后,刘胜终还是下定决心,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
“朕的意思,是通过增加官员俸禄的方式,来减轻官员的生活压力,从而避免某些原本无意受贿的清官,迫于生计而无奈受贿。”
“大致的章程,是俸禄的发放方式,从过去半粮半钱,改为全部发钱。”
“——反正得了钱,官员也同样可以自己去买粮食,有治粟都尉在,不会出现粮价鼎沸,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的状况。”
···
“其次,便是将官员俸禄的发放标准,定为过去每一石实际俸禄,折算为一百钱。”
“即:丞相秩禄万石,实际俸禄四千石,就折为四十万钱。”
“御史大夫,又朝中九卿中二千石,实际俸禄二千一百六十石,折算为二十一万六千钱。”
“这样一来,就算以后粮价继续稳步下跌,官员的俸禄也不至于随着粮价一起下降,导致生活愈发拮据。”
···
“除了固定的俸禄之外,还可以根据状况,由少府内帑调钱,赐养廉金。”
“同样以实际俸禄折算,每一石的实际俸禄,每年赐二十钱养廉金。”
“如此一来,俸禄便是翻了倍,更另有朕御赐的养廉金,若还有人贪污受贿,堕我汉官威仪,便可以由廷尉拿人了。”
“——即是拿了朕的御赐养廉金,还胆敢贪污受贿,那便是大不敬!”
“有如此震慑,我汉家现有的贪污受贿之风,当也能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
“诸公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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