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所生,日月所至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刚走进宣室殿,匈奴使者便扯开嗓门,自认为给汉家君臣下了一个下马威。
但从御榻上的天子胜,以及殿内汉家众臣轻松写意的神情就不难看出:这个下马威,或许很下马,但跟“威”字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汉家不在乎。
如今的汉家,已经不在乎匈奴单于在国书上,把自己吹的狂炫酷拽屌炸天;
也不在乎汉家皇帝在匈奴国书之上,究竟被贬低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应该这么说:在乎这些场面话的,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
曾几何时,匈奴使者但凡说一句“天地所生,日月所至”,汉家君臣就会怒目圆睁,恨不得气个半死。
若是有七老八十的老臣在场,更是极有可能对出言不逊的匈奴使者饱以老拳。
至于匈奴单于对汉天子的称呼,但凡“敬问汉皇帝”五个字随便缺其中一个,便当即会群情激愤,对匈奴使者群起而攻之。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乎这些场面话的,已经变成了匈奴人······
“打了一场仗,贵主单于,居然就已经忘了什么叫礼数?”
“看来,这一仗对贵主单于,实在是打击不小啊?”
“安?”
御榻之上,天子胜颇有些慵懒的侧靠在御榻一侧的扶枕之上,手上撑着下巴,面上神容极尽戏谑。
而在刘胜这恶意满满的一声调侃之后,殿堂之上,只想起一阵发自内心的畅笑。
有人在笑匈奴使团狼狈的模样,觉得匈奴人这副模样十分滑稽;
有人笑天子胜轻飘飘一语,便让那匈奴使者的面容涨红成了猪肝色,却根本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但绝大多数人,是在含泪而笑。
——都过去多少年了啊·······
从始皇嬴政驾崩,游牧民族不再“见黑龙旗而不敢南下牧马”,汉家被北蛮匈奴弄得狼狈不堪的状况,已经维持了数十年!
终于,还是由华夏文明,将那顶本就属于自己的桂冠,戴回了自己的头上。
东亚怪物房,终于迎来了自己真真的老大哥。
用天子胜的话来说,便是······
“还劳贵使回去之后,受累转告贵主大单于······”
“攻守易形~啦!”
“自马邑一战尹始,寇可来~我亦可往~!
!”
“若贵主单于,还没从百蛮之主、草原霸主的美梦中醒来,那大可以再试试。”
“我汉家有的是力气,和贵主单于好好掰掰手腕······”
在开始说这段话的时候,刘胜原本还带着些许戏谑的语调;
但说到最后,刘胜面上已看不出丝毫玩味。
只澹然低下头,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腰间,那枚由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似乎是在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而在殿内,感受到刘胜的语调变化,殿内众人也纷纷敛去面上笑意,终也次序严肃了起来。
只是不知不觉中,那已经颓然弯曲了数十年的嵴梁,被众人不约而同的挺直。
挺得笔直······
“皇帝陛下的意思,外臣一定会一字不落的转告我主单于。”
“只是外臣次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要将我主单于的肺腑之言,带给皇帝陛下。”
“这件事,是跟发生在马邑的误会有关······”
“——是马邑之战~”
不能匈奴使者话音落下,刘胜慵懒的声线便再次响起,将那匈奴使者的话语硬生生打断。
待那使者满脸憋屈的抬起头,却见刘胜满面温珣的测过头。
“汲暗啊~”
“给外蛮使者念念。”
“——念念我汉家的史书,是怎么写马邑之战的······”
刘胜这边话音落下,谒者仆射汲暗那边便应声而出,一点都没给那匈奴使者留反应空间。
“当今元年春,匈奴贸然撕毁与先孝景皇帝签订的合约,悍然南下,攻略汉边北地、雁门、上、代四郡。”
“北地四郡伤亡惨重,民十不存三,卒十不存一。”
“夏,当今雷霆震怒而告庙:不血此深仇大恨,不复为刘氏子!”
“秋,遣车骑将军、上将军率精兵十万,北上马邑,以问匈奴单于大帐之轻重······”
随着汲暗平缓而又有力的语调,汉匈马邑战役的大致过程,便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从最初双方不约而同的出现在马邑,到汉室一方不断的增加筹码、加派军队;
从简单试探过后的斥候追逐战,再到堪称惨烈的马邑保卫战。
一直到汲暗都有些控制不住音量的上涨,颇有些自豪的报出汉家在马邑战役的收获时,宣室殿的氛围,才终于到达顶峰。
——爽~~~~~~~~~~~~!
!
一场马邑战役,总算是把大家伙儿憋在心里的郁气——那憋了几十年的郁气释放了出来!
但整个殿室之内,没有任何一个汉人,是抱着“大仇得报”的心情。
还不够!
和匈奴人对汉家做过的那些事小孩,区区一场马邑战役,还远远不够·······
“贵使,听明白了?”
“汉匈马邑之战,是匈奴单于栾堤军臣先毁合约,背信弃义,于去年春后大举叩边所导致。”
“而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我汉家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全面胜利。”
“传闻中名扬幕南,使得幕南各部闻风丧胆的所谓三驾马车:折兰、楼烦、白羊三部,在我大汉锐士的刀盾前,也不过土鸡瓦犬尔。”
“——要不是跑得快,就连匈奴右贤王栾堤尹稚邪,都要被朕送去太庙谢罪了·······”
···
“现在,贵使还有什么话要说,大可直言。”
“只是朕近些时日,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忙,实在不愿意再听到犹如“误会”“意外”这样的字眼了·······”
满是轻松写意的道出此语,刘胜便果真从面前抓起一卷竹简,摆出一副真的要开始处理朝政的架势。
看着眼前这一幕,匈奴使者本就凝重的心绪,只无法被一股苦闷所充斥。
但再怎么苦闷,那使者也必须鼓足勇气,继续完成单于军臣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哪怕这个任务,几乎可以和异想天开划等号·······
“请皇帝陛下,看看我主单于特意致给皇帝陛下的国书。”
“我主单于想要对皇帝陛下说的话,都在国书·······”
“——朕很忙~的~~~~”
感受到殿内的氛围,似乎并不适合亲口说出那异想天开的条件,匈奴使者思虑再三,终还是决定采取“线上交流”——你看国书吧!
但刘胜却明显不愿意让匈奴使者遂愿,甚至都不等那使者说完一句话,便颇有些不耐的长呼出口气,甚至还夸张的打了个哈欠。
“啊~~~~~嗯~~~~~~·······”
“唔·······”
“贵使,实在是有所不知啊;”
“我汉家礼仪之邦,泱泱大国,和匈奴百蛮之国,实在是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就说这马邑一战,我汉家即要抚恤英烈孤寡,还要封赏有功将士。”
“单就是有功将士的封赏,朕就已经忙了好几个月了。”
“唉·······”
“赏不完,根本赏不完呐·······”
···
“呼~”
“贵主单于的意思,还请贵使直接告诉朕吧。”
“朕就随便听听,反正也未必是多重要的事······”
嘴上说着,刘胜上半身确实缓缓往下俯了俯,好似是为眼前的奏属感到非常头疼。
被刘胜逼到这个份儿上,匈奴使者已经是全然没了退路。
哪怕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可能只是自取其辱,匈奴使者也只得硬着头皮,将那好似幻想般的外交诉求,依次摆在了汉家君臣的面前。
“对于去年秋天,发生在马邑附近的误······额,摩擦;”
“对于发生在马邑附近的摩擦,我主单于感到非常愤怒。”
“因为这一次摩擦,并非是我主单于的本意,而是右贤王自作主张,悖逆了我主单于与汉修好的命令。”
“对于背叛单于命令的叛徒,我大匈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所以,为了表达歉意,我主单于将右贤王的处置权,交掉了皇帝陛下手中。”
“皇帝陛下的心意,这将是我主单于的意志。”
“我大匈奴右贤王的生死,皇帝陛下,一言而决·······”
静。
极致的宁静。
在匈奴使者这番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面带轻蔑的汉家群臣,只瞬间将目光移向御榻上的刘胜。
——匈奴右贤王!
——匈奴政权的三号人物,单于大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这个等级的人物,匈奴单于居然二话不说,就将处置权,交到了汉天子手中!
这!
!
这·······
“哦?”
“这倒是有点意思······”
“右贤王任朕处置·········”
汉家群臣气血上涌之际,刘胜轻声一语,目光却次序在自己的臣下身上扫过。
只这么一扫,原本还满是冲动,想要劝刘胜答应此事的群臣,瞬间便重新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汉家群臣的面庞之上,也重新涌现出会见他国使者时,所应有的庄严和肃穆。
——刘胜当然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威。
至少还不至于用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朝堂内外冷静下来的程度。
但汉匈马邑战役的后劲儿还没过,刘胜英明神武的人生高光时刻,也还没有彻底过去。
尤其是在苦主:匈奴人在场的情况下,刘胜已经能体验几个时辰“什么叫君临天下”了。
只是这一切在匈奴使者看来,却是又一个糟糕到不能更糟糕的消息。
“汉人的小皇帝,居然已经有这样的威望了吗······”
“一场马邑之战,居然已经让汉人的小皇帝·······”
满是凝重的心绪,让匈奴使者本就难看到极点的面色,瞬间又更难看了一分。
而在御榻之上,刘胜却依旧是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皱眉处理着面前的“政务”。
“既然是这样,那不知贵使此来,有没有带上右贤王啊?”
“怕是没有吧~~~”
“说是任朕处置,朕却连右贤王的人影都没见到,处不处置,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贵主单于的诚意,就只有这一点点吗?”
“嘿;”
“可笑可笑········”
言罢,刘胜依旧自顾自处理着政务,完全不像是在接见匈奴使者,反倒是像在和某个儿女闲聊。
而在御阶之下,匈奴使者也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对刘胜再一拱手。
“外臣听说,汉家有一句老话,叫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
“又王公贵族、宗亲子弟,刀剑不加身,许不见血而亡。”
“右贤王,是我大匈奴宗室:栾堤氏宗种,尤其还是有资格继承单于大位的储君。”
“就算是处死,我主单于,也绝不会把右贤王交给皇帝陛下,交到农耕之民的手中·······”
匈奴使者嘴上说中,心却在一滴滴往下滴血。
以右贤王为谈判筹码,几乎是匈奴使者唯一一个可以自主决定的事。
除此之外,匈奴使者甚至拿不出第二个向往的筹码,来为匈奴争取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原本以为这个筹码,至少可以让汉家君臣稍微友好一些,甚至是起码迟疑一下;
只是不曾想,刘胜头都不抬的一声都囔,就让方才上头的汉家群臣,彻底看透了其中的关键。
——右贤王,只怕是匈奴单于军臣自己也想杀!
毕竟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如果还不对主帅动杀心,也就不是游牧民族的单于了。
对汉家而言,能弄死匈奴的右贤王,而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当然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但很显然,现在正在进行一场国与国之间的谈判。
在这样一场谈判当中,任何收获,都不会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右贤王既然不愿意来长安,那怎么处置右贤王,朕也不感兴趣了。”
“贵使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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