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由于科举一事拍桉落地,殿内百官公卿此刻都面带着微笑,但在听闻刘胜主动提及御史大夫、少府这两个职务空缺,并明显是想要尽快填补空缺时,殿内众人,尤其是在朝任职的公卿,便顿时露出了一抹为难之色。
御史大夫、少府,前者为三公,后者为九卿;
御史大夫号‘亚相’,其掌控下的御史大夫属衙,掌控着对全天下官员的监督、监察劝,并在官员任免、升贬等职务调动中,具备极重的话语权。
——御史大夫属衙说:某人可以担任某职务,这个人未必真的能如愿;
但若是御史大夫属衙明着说:某人不可担任某职务,那这个人,就真的无法担任该职务。
如果此人‘不可担任某职’的原因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亦或是先前鲜为人知的污点,那不单是此次升迁告吹,这个被御史大夫属衙贴上‘不靠谱’标签的官员,更是有很大概率在短期内,彻底告别自己的官宦生涯。
简而言之:御史大夫属衙的认可,在朝堂并不算很权威;
但御史大夫属衙的否定,则基本可以断送一个普通官员的整个仕途。
这也很好理解——在后世,也同样有一个类似的部门,只需要明确表示‘某官员可能不大行’,就可以将这个官员的仕途彻底葬送。
那个部门,也同样是监察机构;
而那个部门表达‘某官员可能不大行’的方式,则被称之为二开。
说回御史大夫,作为朝野内外甚至都不怎么忌讳的‘亚相’,其主要存在意义,其实就是为了和丞相作对。
毕竟在这个相权鼎盛的时代,不给丞相找一个势均力敌的死对头,那就很容易让天子本人,成为丞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制衡,同时也是为了转移皇权和相权之间天然存在,且近乎无法消除的矛盾,御史大夫,便慢慢从最开始的监察部门话事人,转变成了御封丞相死对头,也就是亚相。
至于监察官员的职责,则逐渐落到了御史中丞的肩上,御史大夫本人便不再过问官员监察之事,只负责专心和丞相‘作对’。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间,御史大夫一职空缺,朝堂运作却基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原因。
——若是换做御史中丞出缺试试?
——太阳爬上山头时得到的消息,最多到日上三竿的功夫,刘胜恐怕就已经跑去长乐宫,从窦太皇太后处求来新任御史中丞的任命诏书了!
而御史大夫这个‘亚相’‘御封丞相一生之敌’出缺,短期内确实不会对朝堂造成什么影响,但长此以往,那就必定会出现一些问题。
就好比后世,父母出差三两日,子女即便再怎么放浪形骸,也总还能有个度;
但倘若父母长年累月不在身边,那子女放飞自我的模样,可就真要让人不忍直视了。
御史大夫出缺,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朝中‘亚相’短期出缺,丞相顶多也就是风光两天,或者说是舒心两天;
可若是长期出缺,那丞相,只怕就要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些遵从本能、遵从人性的想法了。
说到底:刘舍这个丞相,刘胜用的很舒服。
至少对于现在这个年龄阶段,以及‘段位’的刘胜而言,刘舍这个丞相,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所以,刘胜真的很不希望御史大夫长期出缺,最终导致自己用的如此趁手的丞相,变成当年的故安贞武侯申屠嘉那样,只忠于天下,却不忠于天子的老倔牛。
要想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御史大夫的任命,便可谓是迫在眉睫······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来便有自内史迁御史大夫,而后再递补为相的先例。”
“——平阳懿侯:曹参曹相国,安国武侯:王陵王丞相,北平文侯:张苍张丞相,故安贞武侯:申屠嘉申屠丞相,皆无例外。”
“对于这个没落在竹简上的规矩,先孝景皇帝,曾这样为朕解惑;”
“先孝景皇帝说:内史,虽非九卿之首,然实则,其权柄必居于九卿之最先。”
“所以,能做好内史的人,必定能做九卿当中的其他八个位置,但九卿中的其他八人,却未必能做好内史。”
“至于先为内史,而后为御史大夫,再受拜为相,则是为了避免担任丞相的人不称职······”
···
“因为内史,是最锻炼臣子能力的试金石;”
“能做好内史,那就是能治理好关中,能治理好关中,便也能治理好天下。”
“而御史大夫,则是对心性的打磨,是对丞相职责的认知、对相府事务的熟悉。”
“所以,经履任内史以证其能、历任御史大夫以证其心性,并对‘丞相’二字有了深切认知的人,才可以最终,成为群臣避道、礼绝百僚,左天子以治天下元元的丞相!”
···
“先帝的教诲,朕铭记于心,至今都不敢有一字或忘。”
“只是如今,朝中出现御史大夫出缺的状况,朕,也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似是自白,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道出这番话,刘胜也不忘长叹一口气,又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
而在御阶之下,分坐于宣室东、西二席的公卿百官,也随着刘胜这声叹息低下头去,时不时与身旁人交谈两句,旋即便唉声叹气起来。
刘胜方才这番话,乍一听上去,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
先做内史,再做御史大夫,然后再做丞相——又不是非得如此?
便说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张苍之前的连续好几任丞相,便都没有按照这个路线一步步升迁。
——曲逆献侯陈平,在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之后,被吕太后任命为了郎中令;
孝惠皇帝六年,陈平便直接从郎中令迁为左丞相,并在不久后取代了前辈王陵,成为了实际掌控相府的右丞相!
虽然在吕太后掌权期间,陈平被吕太后剥夺了大半实权,但再怎么说,陈平这个右丞相,也一直做到了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国入继大统。
之后,陈平‘高风亮节’,将右丞相的位置让给了老伙计周勃,甘愿去做左相;
再后来,周勃罢相,陈平也自此成为了汉家唯一的丞相,并在相位上一直坐到了合眼离世的那一天。
而陈平从九卿之一的郎中令,直接被拜为左丞相,无论是在这期间,还是之前、之后,陈平都并没有担任过内史、御史大夫。
至于让陈平让出右丞相之位的绛武侯周勃,那就更别提了——周勃做丞相的升迁路线,那基本就和儿子周亚夫一样,是直接从太尉升任的。
再后来的颍阴懿侯灌婴,也同样是丛太尉拜相。
从以上这几任汉相的履历来看,丞相必须做过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必须做过内史的‘规矩’,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绝对;
但实际上,这其中的道理,却并非是刘胜方才所说的那么简单。
——这,其实是一个领导班子的问题。
就那太祖高皇帝年间举例:丞相酂侯萧何,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
萧何离世,曹参被拜为丞相,王陵则递补成为御史大夫。
而在这次职务调动过程中,王陵无论是调动前还是调动后,都是只比曹参低一级的非直系下属。
说得再直白点:你是兵,你和你班长处得好,他比你高一级;
后来你班长升了排长,你递补做了班长,你也还是比他低一级。
职务的调动,并没有改变你们之间的地位差距、从属关系,这最大限度的保留了你们两个人多年来,所养成的工作默契和配合习惯。
具体到这‘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升迁路线,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按照这个路线走,并非不行,只是按照这个路线走,才能更好、更快的完成职务交接,使朝堂受到的影响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就好比孝惠皇帝年间,酂侯萧何病故,结果萧何尸骨未寒,曹参就已经腰挂相印,开始在相府办公了!
又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张苍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罢相,心灰意冷要回老家,结果马车都还没出长安城,太宗皇帝就已经走完了给申屠嘉封侯、拜申屠嘉为相的程序;
等张苍过了函谷关,申屠丞相,也早就开始端坐相府,左天子以治天下闻名了。
反观从太尉直接拜为丞相的周勃、周亚夫父子二人,却也真真是不愧为亲父子——这俩人做了丞相,愣是都没能和相府的官左混熟,甚至都没认全相府的下属!
这,才是刘胜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是说丞相,就非得做过御史大夫,也不是说御史大夫,就非得做过丞相;
而是不这么做,就很可能会导致一个有足够名望、地位,却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或是没有相应能力的人,坐上自己无法胜任的位置。
但对于刘胜这个担忧,如今的长安朝堂,却根本拿不出解决办法······
“陛下心中的担忧,臣等大致能明白。”
“只是御史大夫外方为郡太守,实在是不曾有过先例的事。”
“按照往常的惯例,御史大夫出缺,最应该考虑的,便是内史。”
“只是如今的内史田叔,才刚做内史没多少年,若现在就升为御史大夫,只怕难以服众。”
“再者:若内史迁为御史大夫,那内史便又会出缺;”
“内史出缺,可比御史大夫出缺,要更让陛下头疼啊······”
一听这音色,刘胜头都不用抬,就能分辨出开口说话的是何人。
循声望去,稍咧嘴一笑,刘胜便耐人寻味的轻叹一口气,问道:“那依桃侯之见,该当如何?”
便见刘舍颇有些腼腆的笑了笑,旋即侧过身,礼貌的对卫绾拱了拱手。
待卫绾面露了然之色,也朝刘舍拱手回过礼,刘舍才带着那略带刻意的憨厚笑容,对刘胜再拱手一拜。
“陛下。”
“左右丞相之制,自第一次出现在我汉家开始,便一直是先皇驾崩、新君即立时,所采取的权宜之策。”
“——比如孝惠皇帝年间的右丞相王陵、左丞相陈平,吕太后年间的右丞相陈平、左丞相审食其,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的右丞相周勃、左丞相陈平等。”
“臣为右丞相,建陵侯为左丞相,本就是先孝景皇帝驾崩,陛下新君继立,朝野内外需要稳定的缘故。”
“而当下,陛下已改元元年,更即将及冠;”
“左右相国之制,也该像太尉一样——到了该被罢设的时候了······”
嘿!
刘胜笑出了声。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刘胜愣是不顾天子威仪,笑出了声。
“桃侯,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呐······”
“安?”
···
“让建陵侯为御史大夫,桃侯就可以独自为相;”
“建陵侯又是温厚君子,便是做了御史大夫,怕也不会与桃侯太过为难?”
见刘胜毫无顾忌的点破自己心中所想,刘舍倒也不慌,只嘿笑着低下头去,权当是默认了刘胜的说法。
而这,也正是刘胜之所以觉得刘舍这个丞相‘趁手’、之所以会当着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点破刘舍心中所想的原因。
——刘舍,虽然并不是真的刘姓,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比刘氏宗亲更像宗亲、比手足兄弟,更像刘胜的血亲······
“既然是桃侯的主意,那就由桃侯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进奏吧。”
轻飘飘丢下一语,便算是默认了刘舍的提议,刘胜便又笑了笑,作势便要再问。
——少府出缺,曾担任少府卿的刘舍,或许也能有什么好法子······
“禀奏陛下!”
正当刘胜含笑昂起头,要向刘舍咨询关于少府人选的意见时,便闻殿外,响起郎官一声高亢的拜喏。
包括刘胜在内的殿内众人齐齐循声望去,便见一郎官亦步亦趋走入殿内,哐啷一声单膝跪地。
“雁门郡八百里加急!”
“——匈奴单于挛鞮军臣遣使,使团已至雁门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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