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又一个魏尚?

  在等候周亚夫的空档,刘胜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对于晁错,刘胜的个人情感,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单从上位者、为君者的角度来看,晁错这个人的才能,其实非常出众。

  ——要知道当初,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晁错可是和同样年纪的贾谊贾长沙齐名的人物!

  虽然在后世人看来,晁错二字,远没有贾谊二字具有辨识度,但至少在太宗皇帝年间,或者说是从二人最后的结局来看,晁错无疑是那个更快适应庙堂的一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便说晁错在和贾谊的竞争、较量中大获全胜——至少是在当年那个时代取得了更大成就,也是完全挑不出毛病的。

  毕竟贾谊贾长沙名头再大,在太宗皇帝年间,也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最终又抑郁而终的诸侯王太傅;

  而晁错则是先为《尚书》博士,之后又历任太子家令、少傅,之后更是在先孝景皇帝继位之后先后履任内史、御史大夫。

  若非武勋方面的短板实在过于明显,爵位也是在低的有些离谱,早在先帝之时,晁错就本该过上一把丞相的瘾。

  也就是说:抛开没有军功、不是彻侯这一点不论,单就才能而言,晁错是具备成为丞相的能力的。

  晁错之所以主动请求外放边关,也恰恰是为了补足这最后一块短板,为自己的丞相之路扫平最后一块障碍,以名正言顺的顶着彻侯之爵,坐上自己梦寐以求的丞相宝座。

  但当年那件事,却至今都让刘胜耿耿于怀,于‘弃用并杀死’和‘原谅并重用’之间纠结至今,都始终无法做出最终决定······

  “太庙啊······”

  “开了这个先例,往后我刘氏的宗庙,那可就别想有安宁······”

  “唉······”

  “晁错啊晁错······”

  御榻之上,刘胜一阵唉声叹气,似是愤恨,又更似恨其不争;

  而在殿内,众人却依旧回味着方才,刘胜反复强调的那句:朕,很冷静······

  “陛下,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亦或是先前,太后同陛下说了什么······”

  弄不明白刘胜心中所想,也不明白刘胜想要表达的意图,众人思虑再三,终也只得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

  不多时,周亚夫应诏入宫,与刘胜相互见过礼,便也直入正题。

  “禀陛下。”

  “依臣之见,匈奴人此番南下,一反往年,南下多于秋后之常态,而于开春之时。”

  “从这个角度来看,雁门、北地、上、代四郡的守将纵有御敌不力、戒备不严之嫌,却也还情有可原。”

  “——毕竟没有人能预料到匈奴人,会在开春之时入侵北墙,而且是集结如此重兵南下。”

  “真要说责任,恐怕陛下首先应该追求长安侯,没能按时将消息送回长安的罪责。”

  “自有汉以来,长安侯一脉便世受皇恩,就算无法送回‘匈奴大举南下’的消息,也至少应该送回去年冬天,匈奴人遭遇了天灾或兵祸的消息。”

  “如果有消息送回,边关必定会加强戒备,最终的战况,也必定会比现在好上太多······”

  开口第一句话,周亚夫便将一大半的责任,毫不迟疑的甩给了远在匈奴草原幕南的长安侯,或者说是东胡王卢他之。

  但对周亚夫推卸责任,而且是替自己的得意门生推卸责任的举动,刘胜却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周亚夫说的有道理。

  至少有一半道理。

  ——匈奴东胡王、汉长安侯卢他之有没有责任,这当然是有的;

  但也仅仅只是理论上的责任而已。

  实际上,无论是长安中央还是匈奴单于庭,其实都很清楚老卢家脚踏两条船,双面间谍玩儿的飞起;

  这次的事,顶了天去,汉家也顶多只能警告一下卢他之,除此之外,也并不会有其他过继的举动,例如‘不再联络老卢家’之类。

  毕竟老卢家,是汉室了解匈奴内部事务的唯一渠道,往后,能用到老卢家的地方还多着呢。

  这也就是为什么周亚夫的话,只有‘一般道理’的原因。

  ——卢他之有没有责任,还真不大好说;

  但遭遇入侵的北地四郡守将责任不大,却是确如周亚夫所言:有疏于戒备的责任,但也实属情有可原。

  毕竟谁能想到匈奴人,会前所未有的在开春之时发起进攻呢?

  要知道自有汉以来,汉匈双方之间的每一次大战,都无一例外是在秋后!

  与此同时,匈奴零散游骑南下打草谷、抢东西,也有九成以上是在秋后;

  即便是剩下一成,也极为均匀的分布在夏、秋二季,极少有发生于开春之时。

  所以,对于周亚夫如此刻意的为北地四郡的守将逃脱责任,刘胜并不感到不满,甚至是比较认可周亚夫的结论。

  对于刘胜的反应,周亚夫显然也并不意外。

  ——毕竟先前,也在太子宫‘共事’了几年时间,对于刘胜的脾性,周亚夫也算是比较了解。

  确定刘胜能接受自己的说法,周亚夫稍沉吟片刻,便继续说了下去。

  “再说这御敌不力的责任。”

  “匈奴人此番南下,遭受匈奴兵峰荼毒的北地四郡当中,作为直接和草原接壤的边郡,北地、雁门二郡首当其中。”

  “——作为边郡,尤其还是和草原接壤的边郡,这二郡本该全年枕戈以待,以备贼子侵扰。”

  “所以此战,北地郡守晁错、雁门郡守郅都过失更大,上、代二郡的过失则稍小。”

  “其一者:上、代并不与边墙毗邻,也并不与草原接壤,虽然位处北方,但防备相对松懈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其二:上、代所遭遇的兵祸,其实大都是因为雁门郡被匈奴右贤王部所‘攻陷’,导致上、代二郡失去了屏障,从二线变成了前线。”

  ···

  “如此说来,此战犯下最大过错的,便该是雁门郡守郅都。”

  “因为郅都要承担的,是雁门、上、代三郡为匈奴所驰掠的责任;”

  “而晁错,则只需要承担北地被战火荼毒的责任。”

  “至于上、代二郡,需要承担的责任几近于无······”

  听闻周亚夫这番言论,殿内众公卿只眉头齐齐一皱;

  便是御榻上的刘胜,面上也顿生狐疑之色。

  ——周亚夫,真就这么耿直?

  自己的得意门生郅都,就这么毫不迟疑的腿上‘此次战败第一责任人’的位置?

  还是说,在刘胜不知情的情况下,周亚夫和郅都之间,生出过不愉?

  短暂的疑惑之后,众公卿便次序露出了然之色,引得刘胜又是一齐;

  暗下稍一思虑,总算明白周亚夫想要表达的意图,刘胜终是怪笑着摇摇头,旋即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按照周亚夫的说法,匈奴人此番南下,对北地、雁门、上、代四郡造成的巨大破坏,这四个郡的守将都需要承担战败责任。

  但责任的大小,按照这四位守将犯下的过错依次排序,分别是:首犯雁门守郅都,次犯北地守晁错,最后,才是上、代两郡的守将。

  乍一看,周亚夫似乎真的是‘大公无私’,将自己的得意门生推上的‘战败第一责任人’的风口浪尖。

  但稍一想就不难发现:周亚夫这是在拐弯抹角的保晁错。

  ——按照周亚夫的这套说辞,此次战败的第一责任人,是雁门郡守郅都。

  可郅都在此战中做出的决策,却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被右贤王部偷袭,雁门郡第一时间阻止起防线;

  发现为时已晚,野外的控制权已经无法夺回,郅都又毅然决然放弃城池外的一切区域,下令雁门各地紧闭城门,依城而守。

  虽然此举造成了雁门郡不再具备阻拦匈奴人的能力,使得雁门以南的上、代两郡遭灾,但同样下令军队、百姓撤回城池内,并紧闭城门的上、代两郡,也勉强将损失控制在了最小的限度。

  说得再直白一点:当时的郅都,压根就没有其他选择;

  除了放弃野外,下令全郡缩回城池自保,郅都别说是更好的选择了,连差不多的第二个选择都没有!

  所以,即便从结果来看,这次北地四郡遭受荼毒,雁门郡守郅都要负首要责任,长安中央也很难因郅都‘下达错误战略决策’而治罪。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个防备不严,导致匈奴人偷袭得手的罪责。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了。

  ——作为此次战败的第一责任人,郅都尚且还只是个‘戒备不严’的罪责;

  那作为次要责任人的晁错,又能以什么罪名惩处?

  顶破天去,也就是同样一句‘戒备不严’,然后以‘郅都戒备不严导致三个郡遭灾,晁错戒备不严导致一个郡遭灾’,而位列次要责任人的位置。

  如果是按照这个规格来划定责任,那晁错最后遭受的处罚,至多也就是一个罚俸,外加一句‘许其戴罪立功’······

  “倒是不知条侯,同晁错也有些私谊?”

  思虑片刻,似是调侃的道出一语,却见周亚夫满面严肃的摇摇头。

  “臣同晁错,并无私谊。”

  “只事实如此。”

  “——此战之罪,实非晁错之故,亦非郅都无能。”

  “实在是吾汉家之步卒,在匈奴骑兵占据野外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在同等兵力下夺回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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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而言之:此战之罪,罪在我汉家无骑······”

  见周亚夫又道出一声,还不忘再次强调此次战败,并非北地四郡守将的过错所导致,刘胜也不由面色稍一肃。

  “条侯的意思,朕当然明白。”

  “但还请条侯不要忘记:匈奴贼蛮此番南下,被战火所荼毒的,并不单只有北地四郡。”

  “——战火,烧到了关中。”

  “——甚至烧到了甘泉宫、烧到了距离长安不过数百里的地方!”

  “要知道自有汉以来,无论是诸侯反叛,还是匈奴入侵,战火都从不曾波及关内!”

  ···

  “而这场战火之所以会波及关中,正是因为北地近乎不设防,匈奴人自草原出发,一路直扑萧关,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短短六天,匈奴人就从河南地,把先锋送到了甘泉山——送到了朕的眼皮底下。”

  “说的夸张下,便说匈奴人的胡刀,架在了朕、架在了太皇太后的脖子上,也丝毫不为过。”

  “在这样的前提下,条侯,难道还要说晁错无罪吗?”

  阴恻恻发出一问,刘胜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周亚夫身上,好似是要将周亚夫整个人看穿。

  而在刘胜这明显有些警告意味的话语之后,周亚夫,也终还是道出了那先前,始终不曾有人胆敢说出的事实。

  “大约四年前,先孝景皇帝颁布诏谕,改地方郡守为太守,改郡尉为都尉;”

  “而在改制之后,被改成都尉的郡尉,从先前掌一郡军事兵马的官职,变成了单纯领一部都尉的武职。”

  “那陛下知道:一部都尉,有多少兵马吗?”

  “——五千人。”

  “五人为一伍、二伍为一什,五什为一屯,二屯为一曲;”

  “五曲为一队,二队为一校,五校便为一部,也就是一部都尉,亦或是‘一军’。”

  “也就是说:自陛下改制,将郡守改为太守、将郡尉改成都尉之后,天下各地的郡国兵,都统一改成了每个郡个一部都尉,总计五千兵马。”

  “即便是边关,也同样如此······”

  如是说着,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哀叹,方继续道:“陛下知道北地郡的五千人,如今剩下多少人吗?”

  “——一个不剩。”

  “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亲率主力近十万,于夜半十分突袭朝那塞,驻守于朝那塞得北地都尉部五千将士为了拖延匈奴人,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而在两周一夜的浴血奋战之后,北地都尉全军覆没,整个北地郡,便再也没有了哪怕一个领着朝廷粮饷的正卒······”

  ···

  “有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难道勐将,就可以打无兵可用的仗吗?”

  “可即便是没有兵马,晁错也还是征集起了近万青壮,奋力作战,将匈奴人的脚步稍放缓了些。”

  “非要说晁错有哪里做的不够完美,那也就是没有和北地都尉孙戊那样,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能在北都都尉全军覆没,无一生还的情况下,仍旧靠青壮阻止起防线——上一个做到这种事的人,是云中守魏尚。”

  “如今,我汉家难道不是出了又一个魏尚吗?”

  ···

  “当年,魏尚的威名遍播草原,匈奴人甚至为魏尚捏了泥像,以早晚祭拜。”

  “陛下却想要让臣等,讨论应该如何惩处晁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臣只能说:陛下,还真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子孙。”

  “只是如今,晁错蒙受此等冤屈,曾为魏尚开脱的冯唐,却已经不在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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