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冉,岁月如梭。
眨眼间,时间,便来到了天子启新元六年夏。
经过又一年多的太子生涯,已经年过十六的太子刘胜,气质也愈发庄重、威严;
而时间的积累,也让曾经惴惴不安,始终不能摆正位置的贾皇后,逐渐具备了一股‘母仪天下’的温婉气质。
东宫长乐,窦太后一如往常,甚至是一如过去的吕太后、薄太后一样,稳居长信,以镇天下;
只是在未央宫······
在未央宫······
“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咳······”
···
“无、无妨;”
“朕无妨······”
“无妨······”
天子启新元六年夏四月,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眼前,正被宦者令春陀小心搀扶着,却仍止不住一阵勐咳的天子启,刘胜微微绷紧的面庞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忧容。
在天子启涨红的面色上稍注视片刻,又侧过身,看向一旁满是焦急地宫人、宦官们;
再深吸一口气,低头稍思虑片刻,刘胜终还是摇摇头,长呼出一口浊气,在天子启面前蹲下身来。
“要不,父皇还是先歇养歇养?”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儿臣独往,当也应付得来······”
“——不。”
“——朕要去。”
怎料刘胜话音未落,肩头便被天子启蒲扇大的手掌勐地拍下!
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倔强的咬紧牙槽,额角暴起的青筋附近,却已是几缕斑白······
“小十,就要就藩了。”
“过去这一年多,小十一直住在太子宫,寸步不离你左右。”
“到如今,即将离京就藩,如果朕还不能出面,稍行考校的话······”
···
“旁的事,太子独领、代掌,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件事,朕,必须出面。”
“这是君父的责任。”
“即是君的责任,也同样是父的责任。”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便已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殿内也随即响起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但天子犯了倔,自也没人能再进言规劝;
稍再劝两句,见天子启仍将脑袋摇的好似拨浪鼓,刘胜也只得无奈的再叹一口气,顺势就地跪坐下身。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在最近这几年,可谓是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
毕竟天子启至今,都才仅在位六年,但长达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早就将这位中年天子的生命力耗去大半;
而在这个男子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十几岁就要娶妻生子,二十几岁就要开始面临身体机能衰退甚至衰老的时代,天子启三十七岁的年纪,也确实算得上是‘老迈’了。
诚然:在天子启之前,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以及为强大汉室奠定基础的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各自享年六十二岁、四十六岁;
但在这二人之间,也还夹着年仅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分别只享年七、八岁的前后两位少帝。
综合这几位‘历代先皇’的寿命,天子启如今三十七岁的年纪,身体状况就开始呈现出‘命不久矣’的征兆,却也算不上有多么奇怪。
只是如今的汉室,对于这位似乎不久于人世的‘老’天子,也仍有着极强的依赖······
“这参汤,父皇还是少用一些吧?”
“儿臣曾听人说:天地万物,都讲究阴阳调和;”
“这党参雏鸡汤,分明就是至刚至阳的东西,便说这是性阳的药,都绝没有夸大其词。”
“父皇这三不五时用上一碗,体内阳盛阴衰,长此以往,也终不是个办法······”
看着天子启皱紧眉头,又灌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刘胜面上担忧之色只更甚;
就连一旁的太医令,听闻刘胜这颇具专业水准的劝说,也满是赞同的点下头。
只是如今的天子启,显然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
“无妨~”
“无妨······”
···
“哈~”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
“有这参汤提着劲,能再做些什么,就已经不错了。”
“早年间,先帝也曾告诉当时的太医令:与其在病榻之上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拼上一把老骨头,再为天下人做几件实事。”
“朕的德行,自比不上先帝崇高;”
“但不惜己身,趁着还有力气,再为子孙后辈扫除几个后患的道理,也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三两句话的功夫,一碗热汤已是下肚,天子启病态的面容,也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再舒坦的发出一声长叹,便见天子启满是惆怅的抬起手,轻轻一拍大腿,再顺其站起身;
上前虚扶起刘胜,又将手自然地搭上刘胜的异侧肩头。
“走吧。”
“母后,当也等急了。”
···
“今日晚宴过后,太子,也别回太子宫了。”
“春陀啊~”
“在侧殿清出一间偏屋,让太子住下吧。”
“往后这段时日,太子,就多在朕身边待着。”
“——喏······”
“嗯。”
“走吧。”
·
随天子启一同来到长乐宫,果不其然:窦太后在内的众人,早已是等候多时。
许是知道天子启不是刻意来迟,也或许是不忍对重病缠身的儿子太过苛责;
见天子启在刘胜的搀扶下走入殿内,作势要对自己躬身行礼,窦太后只稍待不忍的抬起手。
“罢了罢了~”
“既是家宴,就都是一家人。”
“皇帝,也不必太讲究这些虚礼。”
言罢,窦太后不忘稍侧过身,对身旁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
便见老太监领命上前,自刘胜手中接过天子启的胳膊,再恭敬的扶上上首御榻。
至于刘胜,则是目送天子启坐上御榻,才略有些惆怅的侧过身,到一旁的贾皇后身侧坐下身。
人到齐了,最重要的天子启、太子刘胜也都到场,这场家宴,自然也就随着窦太后端起的酒爵,而宣告开始。
只是在宴会开始之后、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即将离京就藩的胶西王刘彘,以及顾自垂泪的王夫人时,天子启开口一语,却让殿内众人手中的酒爵,都不约而同的滞在了半空······
“梁王,有好些年没入朝了吧?”
“母后,难道就不思念?”
悠悠一语,只惹得殿内众人目光呆滞的侧过身,纷纷将讳莫如深的目光,撒向上首的窦太后、天子启母子。
梁王刘武!
自当年,梁王借吴楚之乱图谋储君太弟之位,最终却功败垂成之后,‘梁王刘武’这四个字在长安,尤其是在朝堂、在深宫的敏感度,几乎不亚于‘吴王太子’‘棋盘’等字眼!
尤其是在当时,曾一度被认为‘击败梁王,即将如愿获得储君太子之位’的临江王刘荣,也险些死在长安、死在中尉府之后,梁王刘武,更是已经被整个长安所遗忘。
在寻常百姓看来,梁王刘武‘澹退’,或许是因为吴楚之乱的平定,让梁王刘武的梁国,彻底失去了曾经的战略地位;
然而事实却是:但凡是个稍熟悉朝野内外事务的人,心中都无比清楚的知道——梁王刘武最大的‘问题’,或者说污点,正是因为这位帝弟,曾向储君之位发起冲击,并最终失败。
而在多年之后,在天子启身体状况愈发让人担忧,关东也开始出现一些流言蜚语的当下,天子启如此突兀的提起梁王刘武······
“哦······”
“是了;”
“算下来,梁王也有好几年,没到长安觐见了······”
···
“这件事儿,皇帝瞧着办就是。”
“如果按照祖宗的规矩,梁王确实到了该入朝觐见的时候,那便召;”
“如果没到时候,那就不召。”
“皇帝大可不必顾忌我这瞎老婆子,就去破坏祖宗定下的规矩······”
突闻天子启提起幼子,窦太后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一时没明白天子启的用意,便也只得已这种滴水不漏的姿态,继续探听天子启的口风。
按照窦太后的预测,在自己如此表态之后,照以往的惯例,天子启大概率还要再拐弯抹角一阵。
但出乎窦太后,乃至刘胜预料的是:这一次,天子启展露真实意图的速度,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梁王那边,倒是还没到入朝觐见的时候;”
“只是近些时日,儿臣偶有耳闻,说条侯周亚夫在封国,似乎是有些不安分?”
···
“据朝中公卿所言,周亚夫的儿子以‘置办丧葬用物’的名义,在封国囤积了一批甲胃。”
“私蓄甲胃意味着什么、按照汉律应该定什么罪,母后,不会不知道。”
“儿臣担心:周亚夫私蓄甲胃的事儿,梁王······”
“呃,呵呵呵······”
“倒也不是说这件事,梁王也参与其中;”
“只是担心,梁王那性子,万一再被什么有心人妖言蛊惑······”
听到这里,窦太后终于明白了天子启的意图,面色自是陡然沉了下去;
太后黑了脸,前来参加这场‘家宴’的众人,自然也都不约而同的闭上嘴、低下头,又不时小心翼翼的侧抬起头,打量着上首的窦太后,以及天子启母子二人的脸色。
“皇帝······”
···
“真到了这个份上?”
似怒似苦的喃一声‘皇帝’,又前言不搭后语的道出一语,惹得殿内众人都满是疑惑的皱起眉,窦太后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愈发带上了一抹审视。
便见天子启略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又满是坦然的抬头望向窦太后,再含笑微微一点头。
片刻之后,天子启终又低下头,稍发出一声哀叹,才正过身,望向席间的刘胜,以及紧靠在刘胜身边的胶西王刘彘。
“胶西王,就要离京就藩了;”
“赵王自就藩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有先后两任国相,从赵都邯郸被人横着抬出。”
“朕尚在,我汉家社稷,尚且还出不了乱子。”
“但万一有个差错,太子的年纪······”
···
“儿臣的意思,是把梁王召入长安,好生聊聊。”
“便是将来,真有个什么事,梁王也能在太子身边出出主意、撑撑场面?”
“如果可以的话,赵王、条侯,也该入朝了······”
天子启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殿内众人便是再迟钝,也总该明白天子启的意思了;
便说刘彘,只片刻之间,就已经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又故作坚强的咬紧牙槽,摆出一副‘孤很难过,但孤不能哭’的神容。
至于一旁的王夫人,本就因独子即将远游而感到心忧;
听闻天子启这番近乎明示自己‘命不久矣’的话,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哭出了声。
王夫人尚且如此,坐在首席的贾皇后,以及被贾皇后带在身边的薄夫人,自然是早就哭成人泪人。
而在上首御榻,窦太后的目光,却是在天子启那番话语之后,死死锁定在了贾皇后身侧——锁定在了自己的宝贝孙儿:太子刘胜身上······
“皇帝······”
“太子······”
···
“唉······”
“当年,先帝病重卧榻,薄太后整日里茶饭不思,不数日,便消瘦了下去。”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这瞎老婆子,也要经历薄太后曾经历过的事······”
···
“既然有了主意,那皇帝,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办吧······”
“梁王、赵王,还有那周亚夫,都召入长安。”
“梁王那边,我不插手,皇帝自己去说。”
“——无论皇帝怎么做,我,都绝不怨皇帝。”
“赵王那边,皇帝别插手。”
“——自己的孙儿、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我这瞎老婆子,有的是办法惩治、教诲。”
“至于周亚夫······”
···
“唉······”
“乏了;”
“乏了······”
几句话的功夫,窦太后本还带有些许客套笑容的面庞,已尽被一抹沧桑所充斥;
面带萧瑟的起身,便在身旁宦官的搀扶下,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皇帝,再多坐会儿吧。”
“毕竟是家宴。”
“毕竟小十,就要离京就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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