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记忆中,太祖身陷白登之围的故事悉数道出,卫绾深吸了一口气,又面色凝重的低下头去。
反复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情绪平复下去、将心中窝火驱散些;
收拾好心情之后,卫绾才神情阴郁的再次抬起头。
“至于吕太后书绝悖逆,则是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的事。”
“汉十二年夏,太祖高皇帝于长乐宫驾崩,遗诏:太子刘盈继皇帝位。”
“之后,孝惠皇帝虽然继承了皇位,但即位时却年仅十五岁,还没有加冠成人;”
“于是,按照千百年来留下的、关于君主年幼继位的规矩,以及太祖高皇帝临终前的嘱托,百官一致支持朝政大权,暂由孝惠皇帝的母亲:吕太后执掌。”
“待再过五年,孝惠皇帝年满二十,行冠礼以成人,方还政于孝惠皇帝。”
···
“之后不久,匈奴人得知了太祖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年幼继位,吕太后暂代孝惠皇帝掌政的事。”
“——平城一战之后,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本就对太祖高皇帝生出了敬畏之心;”
“得知太祖高皇帝驾崩,继位的孝惠皇帝才年仅十五,朝权更是被吕太后一介女身所掌控,自然是心生歹念。”
“为了试探,匈挛鞮冒顿便已‘吊唁汉皇帝’的名义,为吕太后送去了一封国书。”
“也就是在这封‘吊唁太祖高皇帝’的国书当中,挛鞮冒顿,对吕太后屡有不敬······”
砰!
!
随着卫绾以一种夹杂着悲愤、羞耻,又隐约带些哀沉的复杂语调,道出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的面容,只不约而同的涨红起来。
待说起匈奴冒顿单于,在国书上羞辱吕太后,刘彭祖更是怒不可遏的伸出手,在面前的桉几上勐地一拍!
单手撑着面前的书桉,面色通红、五官扭曲,胸膛更是因那粗重的鼻息,而不断剧烈起伏。
而刘胜,却是缓缓眯起眼角,又深吸一口气······
“请太傅,告诉兄长。”
“冒顿单于,是以怎样不敬的话语,羞辱吕太后的。”
“也好提醒一下我:我汉家,曾因为自己的弱小,而遭受过外族蛮夷怎样的折辱。”
清冷,澹漠,又直叫人嵴背发汗的话语声,只让本就气氛低沉的殿内,再被一阵阴寒所笼罩。
而在刘胜这样一个请求之后,卫绾总是再不愿、再不敢提及,也只得五味陈杂的抬起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挛鞮冒顿在国书中说:太祖高皇帝驾崩,让我感到十分悲痛;
太后失去了丈夫,又要帮着年幼的儿子治理国家,更是让我感到担心不已。
多年以前,我和贵主太祖皇帝,曾因为一些误会,而在平城发生了一些冲突。
误会解除之后,我和贵主太祖皇帝约定:汉匈结为兄弟之国,以长城为界互不侵扰。
现在,贵主太祖皇帝驾崩,新的皇帝又实在年幼,太后更是女身掌政,恐怕很难肩负起这样的重担。
我是个孤独的君主,出生在沼泽深处,生长在牛马生长的地方,曾几度前去边地,非常希望能到长城以南看一看。
太后如今寡居,我也感到非常孤独,两个君主都不快乐,无法找到让自己开心的办法。
如果······”
···
“如果太后答应的话,我很愿意和太后······”
“和太后·········”
说到最后,即便是已经壮起了胆,又得到了刘胜‘随便说’的许可,卫绾,也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有不敢,但不全是不敢;
有不齿,也不全是不齿。
更多的,是一种类似悲愤、羞愤,亦或是哀痛的情绪,让那封匈奴国书的最后一句话,死死卡在了卫绾的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对卫绾这般反应,刘胜并没有任何表示。
就算卫绾不说,那封国书的最后一句话,也绝对是这个时代的汉人,都至死难忘的奇耻大辱!
从这一刻,落座于殿内的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于一旁侍侯的春陀,以及一众宫人深深底下的头颅,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既然太傅不齿提及,那就由我来说吧。”
“——挛鞮冒顿告诉吕太后:你我如今都没有伴侣,如果可以的话,很希望能和太后结成伴侣。”
“之后,太后作为女人,就可以相夫教子;”
“我作为一个男人,则可以将长城南北都一并治理,天下再也不会有以长城为界的隔阂,更不会有发生在长城附近的战争。”
“所以,挛鞮冒顿书辱吕太后,其实是想要迎娶我汉家的太后、做我汉家的皇帝——孝惠皇帝的父亲。”
“而面对如此奇耻大辱,性烈如火的吕太后,竟也只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随着刘胜低沉、阴冷的话语声,殿内众人的头颅,只更低下一分;
唯独卫绾,在刘胜这番话语道出口之后,满是唏嘘得将话头自然接过。
“收到那封国书之后,吕太后召集朝中百官,以商议对策。”
“结果不等吕太后开口,舞阳侯樊会便跳了出来,请奏吕太后:愿率十万精锐北出长城,生擒挛鞮冒顿,到太庙向太祖高皇帝谢罪!”
“随后,时任中郎将季布也站出来,反驳樊会道: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亲率车骑大军足有三十二万,尚且落得一个白登之围;”
“如今樊会说带十万人,就能把挛鞮冒顿生擒回长安,这难道不是欺君吗?”
“于是,朝臣百官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以樊会、周勃为首的丰沛元勋,都主张和匈奴人开战;”
“——而陈平、季布等人在内者,则都认为当时的情况,若贸然和匈奴人开战,实在是胜负两可;”
“尤其当时,因太祖高皇帝下令铸汉半两,而充斥天下的三铢荚钱,已经将天下祸害的饿殍遍野,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若开战,我汉家最后仅存的一丝国运,也将葬送在寒冷的北方边境······”
···
“再三思虑之后,吕太后力排众议,给挛鞮冒顿送去了回书。”
“吕太后极尽卑微的说:这或许是单于,不懂得汉人的习俗吧?”
“我听说在草原,若兄弟死去,留下的遗霜,是可以由其亲人,如父、子、兄弟娶回家的。”
“但在我汉家,调戏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对寡妇说出这样的话,是非常失礼、非常不礼貌的举动。”
“汉、匈不同俗,单于不知道汉人的习俗,有这样的举动,我并不怪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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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单于的建议,实在是于我汉家的人伦不合。”
···
“——单于没有忘掉我们这个落魄的国家,还能够以书信赏赐我们,我们心中感到很是感激。”
“但我如今,已经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妇人;”
“退朝后,我看到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头发、牙齿都开始脱落,有时候连走路也走不稳了。”
“恐怕是冒顿单于听别人说错了,才认为我这样的老妇,还能够成为单于的阏氏吧······”
“我这样的老妇人,是不值得让单于降低自己的身份的;”
“如果单于不嫌弃,我这里有皇帝专用的车驾二乘,拉车的马八匹,希望可以供单于乘坐······”
···
道出这最后一语,卫绾终是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羞愤,便也同殿内的其他人一样,满怀沉痛的将头深深底下;
在刘胜身侧,紧邻而坐的刘彭祖,更是早已紧握双拳,咬牙切齿的低着头,任由两行热泪自颊侧滑落。
这阵极致压抑的寂静,足足维持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待刘彭祖也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抬起手,将面上泪痕大咧咧抹去,刘胜那从未曾有过的阴冷嗓音,才终于在殿室内响起。
“太祖身陷白登之围,吕后遭受悖逆之耻。”
“——这两件事,是我汉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国仇家恨。”
“早先,我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在搬进太子宫后,也曾听父皇讲起过这些事。”
“想来,太傅将这些我已经知道的事,给我再讲一遍,并非是为了让我牢记这件事。”
“尤其是现在,匈奴再次撕毁盟约,悍然南下叩边,驰掠北境的情况下,太傅说起这两件事,肯定是另有深意的。”
“所以,太傅想要借这两件事,教会我什么道理呢?”
听着刘胜那仍有些稚嫩,此刻却冰冷到令人寒颤连连的嗓音,卫绾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抬起头,看向刘胜那面无表情的冰冷神容,卫绾更是一时语结,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卫绾惊愕的目光,落在了刘胜拱起于胸前的手上。
也是直到这时,卫绾才终于回过神: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里,太子刘胜,是卫绾这个太子太傅的学生······
“这两件事,殿下早有耳闻;”
“也确实如殿下所说:这,是我汉家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良知的汉人,都绝不会、绝不敢忘却的国仇、家恨!”
“但在这两件事上,臣,并没有什么要教给太子的。”
“臣只是想听听:对这两件事,太子,有什么样的看法?”
···
“呃,具体而言:对于太祖高皇帝、吕太后的举措,殿下是什么看法?”
“如果换做是殿下,是会同样如此,还是另有举措?”
“如果殿下也会和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一样,那请殿下说明: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殿下另有良策,也请殿下言明: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当年的应对,殿下的策略,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弊端?”
卫绾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也终是次序从悲愤、哀沉的情绪中缓过神,又各自反应过来:现在,太子太傅卫绾,正在给太子上课。
这里,是课堂。
对于卫绾这一番提问,刘胜倒是颇有些习以为常。
——从成为太子之后至今,天子启对刘胜的教育模式,便基本遵循这种‘给你已知条件,告诉我你会怎么做’的引导模式。
至于今天,卫绾也按同样的模式,开始了自己给刘胜上的第一堂课······
“想来老头子,也是和卫绾打过招呼了?”
“毕竟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搞填鸭式教育,也起不到什么效果了······”
如是想着,刘胜便也随即稍整面容,尽量摆出一副学生该有的恭敬神容,对卫绾稍一拱手。
“这两件事,换做是我,恐怕也只能这么做。”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不单是轻敌冒进,最主要的,还是太祖高皇帝因韩王信、代王喜二人而感到愤怒。”
“虽说:主不可因怒而兴师,但人食五谷杂粮,则必有七情六欲。”
“如此说来,白登之围,并非是太祖高皇帝轻敌冒进,而是因为我汉家多车、步,在面对匈奴胡骑时,很容易在机动性上落下风,甚至很容易陷入包围之中。”
···
“至于吕太后,更是将自己的愤怒、屈辱全然丢在一边,完全出于宗庙、社稷的考虑,为宗社委曲求全。”
“为了边境的安稳,吕太后承受了那般非人的屈辱。”
“换做我,别说是做的比吕太后好了——能应对的不比吕太后差太多,也已经是先祖庇佑······”
···
“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是我汉家和匈奴人的仇恨根源。”
“——我先祖蒙受如此奇耻大辱,而且还是开国皇帝、皇后二人,先后遭受!”
“此仇不报,我刘氏子弟,尽不为人!
!”
“但我汉家历代先皇,都和当年的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一样忍辱负重,只能以和亲稳住匈奴人,是为了给我汉家,积攒下足够重创,乃至彻底铲除匈奴人,以永绝后患的力量。”
“这场决战,是一定要打,也必须要赢的!
!”
“但即便是打,也绝不能辜负历代先皇,在过去这些年所遭受的耻辱、吞下的苦闷。”
“故此战,非万事俱备而不能兴、非必胜不败而不能起;”
“至少如今,我汉家,还没有和匈奴人决战,并确保必胜的强大力量。”
···
“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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