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胜低沉有力的话语声,在场众人的头颅,只无一例外的缓缓低下;
待刘胜最后一句‘各位兄长,意下如何?’道出口,在场除王夫人之外的每一个人,却又不由自主的齐齐发出一声短叹。
这声短叹所暗含的意味,不可谓不复杂。
——有类似‘终究还是没躲过这一天’的悲叹;
有像是‘太子总算是图穷匕见’的郑重。
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更多的人,似乎都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
“小九开口,总好过天子使节,带着诏书来传令?”
···
“太子如此坦诚,我们兄弟几人,也没道理再顾左右而言他······”
“——毕竟是小九;”
“就算要削,也总不至于丝毫不留情面?”
带着诸如此类的思绪,兄弟众人很快便提起精神,各自将目光,下意识撒向了自己最信任的兄长。
——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自然是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四哥:鲁王刘余;
老七刘彭祖倒是特殊一些,在礼貌性看向四哥刘余的同时,也替刘胜小心打量起五哥刘非、四哥刘余的神情变化。
汇集兄弟众人目光的刘余,则是客套的看向老大刘荣;
至于刘荣,则是在老四刘余、老二刘德二人一客套、一真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从座位上起身。
“早在太祖高皇帝病重之际,太祖皇帝就曾紧握着当时的储君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的手;”
“太祖高皇帝交代道:做了汉家的天子,就要时刻谨记君臣、尊卑。”
“更早一些的时候,太祖高皇帝也曾告诉身边的人:太上皇是太祖皇帝的父亲,所以才能成为太上皇;”
“而汉家的宗庙、社稷,都是太祖高皇帝亲手建立,所以治理国家的权力,还是要掌握在太祖高皇帝的手中。”
“——为了不覆乱父子长幼之序,太祖高皇帝才将自己的父亲,尊为了太上皇。”
“也就是在成为太上皇之后,太祖高皇帝才得以名正、言顺的每五日去一次栎阳宫,以朝太上皇······”
面色澹然的一语,将兄弟众人的目光汇聚于己身,刘荣便稍一侧身,望向上首主位的刘胜。
稍拱手一拜,便不等刘胜起身还礼,回身继续对众人说道:“这些往事,我兄弟众人,都是知道的。”
“这也就是说: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就一直是有先论君臣、后论长幼的规矩的。”
“——而且这个规矩,是先太祖高皇帝以身作则,亲自为我汉家的后世之君、宗亲定下的。”
“作为宗亲诸侯,尤其还是父皇的身生血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我兄弟众人,断然没有违背的道理······”
说到这里,刘荣才算是彻底转过身,正对向上首的刘胜,沉沉拱手一拜。
待刘胜也规规矩矩起身,对刘荣稍拱手一还礼,刘荣才终是直起身,对面前的弟弟刘胜微微一笑。
“论长幼,寡人,虚长太子几岁;”
“但论君臣,非但是寡人——河间王、鲁王、江都王、胶西王、长沙王、胶东王,以及还没封王的老七、小十一,都是太子的臣。”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太子殿下,可以把我们当做兄长、当做宗亲长辈;”
“但我们,却只能把自己当做臣子,万万不敢将太子殿下,当做是自己的晚辈、后辈。”
···
“如今,朝堂要削藩,这对于我等宗亲诸侯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事;”
“但削藩,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政,是关乎我汉家兴衰、存亡的百年大计!”
“——朝堂要削藩,我等宗亲诸侯,唯有顿首顿首,叩谢陛下而已······”
“而削藩的具体事宜,又被父皇交到了太子储君、交到了我众人的‘君’的手中。”
“无论是论兄弟手足情谊,还是君臣尊卑之礼,我众人,都断没有袖手旁观,不帮助殿下办妥此事的道理······”
洋洋洒洒的一番表态过后,刘荣最后再对刘胜一拱手,才洒然折身坐回了座位。
而在刘荣这一番无比诚恳地表态之后,第一个响起的,便是刘非那标志性的粗犷嗓音。
“诶~”
“还别说,真就是大哥这个理儿!”
“——这削藩,就算咱们兄弟几个说破天去,父皇该削,也还是要削。”
“横竖都要挨这一刀,那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就让小九······”
“呃···咳咳;”
“太子。”
“还不如就让太子操刀,在我们哥几个身上,砍下这怎么都躲不过去的一刀!”
···
“俗话说的话:这肥水,它不流外人田嘛!”
“与其让外人操刀,拿咱们哥儿几个当了垫脚石,还不如就让太子,借咱哥儿几个坐稳储位。”
“终归是血浓于水,太子这刀,总比外人的刀,要砍的轻一些嘛······”
刘非此言一出,兄弟众人只一阵吭吭憋笑。
似是想笑,又不敢笑出声;
想附和,又不敢点头。
而在刘非这极具个人特色的表态之后,作为除老二刘德之外的兄弟众人,所真正认可的‘兄长’,老四刘余,也总算是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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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藩策由来已久,早在先太宗孝文皇帝时,就已经开始谋划。”
“就连吴楚七国之乱,都没有动摇父皇削藩的决心,终得以朝野内外上下一心,一举平灭刘鼻、刘戊等贼子。”
“——于私,我们作为父皇的血脉,本就该对父皇言听计从,对父皇的一切决定,都应该竭尽全力的支持;”
“于公,我汉家削藩,是为了彻底稳定内部,以早日提兵北上,决战匈奴,而不用担心有宗亲诸侯作乱的后顾之忧。”
···
“无论于公、于私,朝堂要削藩,我们都应该支持;”
“就算这削藩,削的就是我们这些宗亲诸侯,我们作为父皇的子嗣,也应该竭力配合。”
“更何况如今,这削藩的具体事宜,已经被父皇交给了太子操办,以作为太子储君的考验。”
“——正如江都王所言;”
“无论是出于我们自小,和太子之间的手足情谊,还是出于君臣尊卑的道理······”
说到最后,刘余便也从座位上起身,对上首的刘胜拱手一拜。
“这次的事,我兄弟众人,断然没有置身事外,对太子的求助视若无睹的道理。”
“无论太子打算怎么做,我兄弟众人,都绝无怨言。”
“——在这件事上,殿下也不用再把我众人,当成自己的兄长、宗亲长辈;”
“毕竟这,是国事。”
“既然是国事,那便只需要论君臣,而不应该论长幼······”
老大刘荣、老四刘余两个‘长兄’都发话,又有老五刘非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宗亲诸侯开口;
再加上老七刘彭祖,本就是和刘胜穿着一条裤子长大。
话说到这里,兄弟众人,显然也没办法继续安坐于席间,以‘坐观事态发展’了。
“正是此理。”
“这次的事,我等,全凭殿下吩咐!”
便见兄弟几人各自起身,对刘胜齐身一拜,又齐声嚎出一语;
却见刘胜并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对各位兄长拱手还礼。
而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稍侧过身,将弟弟刘彘再次抱起;
将刘彘抱在腿上坐下,便含笑低头,轻声问道:“胶东王认为呢?”
“如果为兄此番,借‘削藩’的名义,从此再也不允许宗亲诸侯私自铸钱,就连开山挖矿得来的铜,都必须搬来长安、卖给少府······”
“胶东王觉得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见刘胜半带逗弄,又半带认真的询问起怀中,年仅四岁半的小十刘彘,兄弟众人也都带着和善的目光,齐齐望向刘胜怀中的刘彘。
而在刘胜这一问之后,小刘彘却是勐地皱起眉头。
“父皇曾说过:我汉家最大的事,就是和匈奴人决战!”
“父皇又说:早些年,我汉家之所以没有决战,而是一再委曲求全,同匈奴人和亲,就是因为宗亲诸侯蠢蠢欲动!”
“如果朝堂大军不管不顾的北上,那关东,就肯定要出问题!”
“所以,为了能专心和匈奴人决战,削藩,是必须要做的事!”
奶声奶气,又莫名带些庄严的话语声,自引得兄弟众人一阵轻笑不止;
但在短暂的笑声后,兄弟众人便也各自调整面容,以尽量严肃的神容,再次看向正在认真做大的幼弟刘彘。
便是刘胜闻言,也颇有些诧异的挑起眉角;
望向小刘彘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鼓励。
“还有呢?”
“除了这些,父皇还曾说过什么?”
“除了父皇说的,阿彘自己,有没有琢磨出什么名堂?”
见刘胜继续追问下去,小刘彘的眉宇间,瞬间闪过一抹肉眼可见的纠结。
小心翼翼的回过身,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王夫人;
怎奈这十几步的距离,让小刘彘根本无法从母亲模湖的面容上,看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最终,还是刘胜满是随和,又满带鼓舞的温和目光,让小刘彘第一次——人生当中第一次,独自做出了决定。
“父皇说过的···唔······”
“寡、寡人就记得这么多了。”
“但寡人私下再一想,又觉得削藩,也不能削的太狠了。”
“毕竟这削藩,最终削的,好像就是寡人自己?”
···
“——噗~哈哈哈哈哈哈!!!”
在小刘彘沉目皱眉,认真道出这番话之后,兄弟众人齐聚的丛林中,只陷入一阵莫名的诡寂;
只短暂的片刻,便是一声毫无征兆的哄笑,惊得林中鸟类四散,娟、鸦齐鸣······
“哟!”
“阿彘这才多大年纪,都知道要自称寡人了啊?”
“咱们兄弟几个这么大的时候,吃饭都还得旁人喂呢!”
“——王夫人,教子有方啊~”
“——假以时日,我汉家的胶东王,也未必就不会是铮铮铁骨的烈王。”
兄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打趣,又似是调侃般,各自夸赞起刘胜怀中的幼弟刘彘。
连带着,就连小刘彘的母亲王夫人,也被兄弟几人有意无意夸了进去。
而在上首主位,刘胜却仍是目不转睛,只兴致盎然的俯着身,继续问道:“那阿彘,是想做一个省吃俭用,将钱都用来打匈奴人的贤王呢?”
“还是想做一个沉迷享乐,在封国大兴土木的昏王呢?”
到这时,小刘彘显然已经顾不上先前,母亲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太子兄长开口问,小刘彘,便只顾得上开口作答了。
“唔······”
“寡人不想做昏王······”
“寡人,要打匈奴人!!”
···
“但是······”
“唉······”
“但是寡人,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诺:要给阿娇表姐,建一个黄金造的屋子······”
“寡人,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哦,言而无信的王······”
···
瞬间。
就在‘阿娇’二字,从小刘彘口中道出的那一瞬间,兄弟众人面上的笑容,便齐齐僵在了脸上!
便是面色逐渐趋于平静的王夫人,也在宝贝儿子这‘大言不惭’的话语声后,满是惊愕的抬起手,下意识捂在了嘴前。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对于小刘彘这颇令人玩味的‘宣示’,刘胜,却依旧是那副极尽坦荡的姿态。
或者应该说:从始至终,贯穿‘刘胜’这个人物名词的,便一直是坦荡二字······
“这个事嘛~”
“嗨;”
“阿娇,皇祖母已经许配给我了~”
“等过段时日,阿彘,就不能再叫阿娇表姐了。”
“——啊?”
“——那叫什么?”
“嗯~叫兄嫂;”
“或者太子妃,都可以。”
···
“没关系~”
“为兄,再另外给阿彘寻门亲事;”
“那金屋子,为兄,也应下!”
“等将来,为兄一定给阿彘造间金屋子,好给阿彘,安置将来的胶东王后。”
“好不好?”
“——唔······”
“——也、也不用······”
“——如果钱不够,那寡人,就不要金屋子了;”
“——媳妇可以不娶,但匈奴人,是必须要打的!”
···
“——可若是钱够用、够打匈奴人,那金屋子······”
“——还是······”
“——还是·········”
“噗~哈哈哈哈哈哈!”
···
“好~”
“阿彘要,为兄就给阿彘造个金屋子;”
“阿彘不要,为兄就把造金屋子的钱,都拿去打匈奴人。”
“这样,总行了吧?”
“——嗯···行吧······”
“——但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不打不行!!!!!!”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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