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救荣?”
···
“考虑好后果了吗?”
···
“考虑到朕百年之后,你今日所为,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吗?”
···
······
在刘胜那声‘请父皇三思’之后,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沉寂之中。
殿侧的烛台,油灯自顾自燃烧着,任由屡屡油烟直飘上殿顶;
因为刘胜的缘故,而明显被削减大半的香炉,也将屡屡香烟,散发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在御榻一侧,刘胜郑重跪地,神情满是严肃的对天子启拱着手;
而天子启,却是在漫长的思虑之后,丢下如是几问······
“大哥,不是儿臣想救,就能救下的。”
“究竟是让大哥死在长安、死在中尉府,还是让大哥感恩戴德的回到国都江陵,全凭父皇对中尉的一声吩咐。”
“——正如中郎将方才所言:国朝大事,并不属于太子储君所能插手、所能决定的范围之内。”
“但即便如此,儿臣,也只能竭力一试······”
言辞恳恳的道出此语,终是让天子启再次侧过身,正对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刘胜才稍直起身。
随后,便是一番坦诚无比的自白,让天子启仍布有阴云的眉宇间,隐约闪过一丝欣慰。
“父皇问儿臣:是不是要救大哥?”
“这个问题的答桉,早在儿臣前去中尉府,将大哥接回太子宫时,就已经告诉父皇了。”
“——大哥,儿臣非救不可。”
···
“至于父皇问儿臣,救下大哥,可能给儿臣造成的影响、可能为将来埋下的隐患,儿臣当然也能明白。”
“但儿臣还是认为:与大哥死在长安,惹得天下物议沸腾相比,让大哥活着回到江陵,可能在将来为儿臣带来的麻烦,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按照父皇的想法,让大哥活着回到江陵,或许是放虎归山;”
“但让大哥死在长安,对于如今的儿臣而言,却是自绝于天下······”
···
“老师曾教导我:两个糟糕的选择,如果非要从中选择一个,就应该选其中,相对不那么糟糕的一个。”
“在儿臣看来,大哥或生、或死,确实都是很糟糕的事;”
“但在这两个糟糕的选项之间,让大哥死在长安,显然是更糟糕的那一个。”
“——让大哥活着离开长安,回到江陵,儿臣将来或许会为此头疼、懊恼,甚至后悔在今天,于父皇的面前为大哥求情。”
“但若是大哥死在长安,那儿臣,恐怕就没机会在储君之位上,坐到需要为大哥感到头疼的那一天了······”
满带着诚挚,将这段几乎不夹杂丝毫个人情感、近乎完全从上帝视角得出的结论道出,刘胜便稍叹一口气。
纠结片刻,终还是下定决心,最后补充道:“刚才这些话,都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向陛下做出的解释。”
“而儿臣对父皇,也还有一句话要说。”
“——还没被册封为太子储君时,儿臣曾对父皇说:儿臣,并不想成为父皇这样的帝王。”
“当时,父皇告诉儿臣:不会这样的。”
“儿臣将来,会成为儿臣自己想要成为的、能成为的帝王;”
“会成为既不像太祖高皇帝,也不像先太宗孝文皇帝,更不像父皇的、独一无二的帝王······”
···
“儿臣还年幼,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成为怎样的帝王。”
“但儿臣能确定的是:儿臣,不想成为一个为了自己,就残害兄弟手足的暴君。”
“——这太子之位,是父皇给的;”
“却也是原本属于大哥,最终被我‘夺’来的。”
“如果这储君太子之位,意味着父皇必须为了儿臣,而将大哥杀死在长安······”
说到最后,便见刘胜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对天子启沉一叩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太子之位,儿臣,坐不了······”
···
“如果父皇决心要杀死大哥,那就请父皇,顺便请皇祖母颁下废后、废储的诏书吧······”
···
“这并非是儿臣,在以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的皇后之位要挟父皇。”
“——而是因为儿臣不想因为这件事,被天下人万夫所指。”
“与其等将来,让儿臣、母亲,死在天下人悠悠众口之下,倒不如现在,就被父皇安置在某座偏僻的宫室。”
“如此,尚且还能为儿臣、母亲,洗去‘谗言陷害,暗害临江王’的嫌疑······”
鼓足勇气,道出这最后一语,刘胜也仍不忘摆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似是想要告诉天子启:如果父皇要杀大哥,那就等于顺便也杀了儿臣。
而天子启接下来的反应,也并没有出乎刘胜的预料。
“嘿;”
“混账东西······”
“一口一个‘没有要挟’,说出来的话,不还是在逼朕?”
这一回,天子启倒是难得没有发怒。
只笑骂两声‘混账’之类,又讥笑着在刘胜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看的刘胜都有些绷不住脸,只面色僵硬的低下头去,天子启才又嘿笑着摇摇头。
随后便稍呼一口气,旋即洒然一摆手,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下来。
“说服朕。”
“——向朕证明:朕百年之后,你这混账坐上皇位,却并不会因为活着的临江王,而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陷于险境。”
“做到了,荣就能活。”
“做不到,荣,就非死不可······”
极尽澹然,就好似是在说‘中午出米粥’般轻松口吻,只引得刘胜面色微微一僵。
却见天子启好整以暇的侧躺在御榻之上,甚至还将一只脚踩上榻,异侧手肘撑于身下,眼角满是玩味的瞥向刘胜。
“也不用跟朕说什么‘自绝于天下’‘没脸继续做太子’之类;”
“只要你能证明,朕今天让荣活着离开长安,不会为我汉家埋下隐患,朕,便让荣活。”
“除此之外,荣,没有第二条活路······”
···
“在这件事上,朕,只是汉天子;”
“荣,只是我汉家的临江王;”
“你,也只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将来的汉天子。”
“什么父子血亲,什么兄弟手足,在这时候谈及,都没有任何意义······”
···
“在这件事上,我三人,只是君臣。”
“——朕,是你二人的君;”
“荣,则是我二人的臣······”
以愈发低微的音量,道出这番尽道‘天家无情’为何物的话,卧榻上的天子启,终是闭上了双眼。
侧躺在踏上,双腿弯曲,手肘支撑在塌上,手掌则轻轻托起头;
若是再多杆烟枪,天子启此刻的姿势,便会让后世人感到莫名的熟悉。
而在天子启闭上双眼后,跪在御榻旁的刘胜,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天子启的意图,不可谓不明显。
——杀刘荣,是天子启担心刘荣这个曾经的‘准储君’、刘胜的庶长兄,会在将来威胁刘胜的地位。
比如将来,天子启驾崩,刘胜继承皇位时,刘荣趁机在关东登高一呼,喊出一句‘当立者乃公子刘荣’之类,便举兵造反。
对于天子启的担忧,刘胜当然能理解。
甚至就连刘胜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担忧。
但在漫长的思考之后,刘胜最终,还是决定坚持。
因为正如方才,刘胜向天子启所说的那样:活着的刘荣,确实会对将来的‘天子胜’产生威胁;
但死掉的刘荣,却会为如今的太子胜立刻、马上带来麻烦。
而在这二者之间,刘胜,还是更愿意接受前者······
“儿臣认为,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道理。”
下定决心,刘胜便不多迟疑,只稍一措辞,便自信满满的开始了自己,对天子启的‘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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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刘胜开口,侧躺于御榻之上,正闭目养生的天子启,也只是微不可闻的轻‘嗯’了一声;
但在刘胜看不见的角度,天子启的嘴角,却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哥如果活着回到江陵,将来或许会在关东作乱;”
“——但这是‘或许’,而且是‘将来或许’。”
“而大哥死在长安,却会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必然’,而且是‘立刻必然’。”
···
“换而言之:大哥活着回江陵,也未必就会作乱;”
“即便是作乱,那也是将来的事,儿臣完全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应对。”
“但大哥死在长安,却是肯定会让物议沸腾。”
“儿臣无论如何,都难逃‘暗中作祟,害死长兄’的嫌疑,且完全没有准备、应对的时间。”
“最差的结果,是儿臣失信于天下,从此不再为天下人所信任;”
“——更有甚者,儿臣会因此储位动摇,乃至跌落储位,从而引得朝野震荡。”
“所以大哥的生、死,一为‘可能在将来引发祸乱’,一为‘眼下就必然造成纷乱’;”
“在这二者之间如何抉择,对父皇而言,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是道出一语,刘胜便抿紧嘴唇,目不斜视的望向不远处,正侧背对自己,于御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天子启。
但随着一声嘲讽拉满的‘呵’,刘胜心下当即了然:第一套说辞,并没能‘说服’天子启。
意识到这一点,刘胜便又迅速调转话头,将早就准备好的第二套说辞,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大哥,是我兄弟几人当中,最年长的那一个。”
“而儿臣,则是我汉家从不曾有过的、以‘皇九子’的身份得立的储君。”
“——太祖高皇帝时,尚还是储君太子的孝惠皇帝,只需要应付一个兄长,也就是齐悼惠王。”
“孝惠皇帝,只有齐悼惠王一位兄长,所以吕太后才会、才能毫不顾忌的通过威压恐吓,来警告齐悼惠王。”
“因为就算吕太后这么做,孝惠皇帝也并没有其他的兄长,会因为齐悼惠王的遭遇,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受。”
···
“而儿臣,却有足足八位兄长;”
“除去已经薨故的三哥——常山王刘淤,其他七位兄长,恐怕都正聚精会神于大哥的事。”
“就连儿臣一母同胞的七兄,只怕也同样不例外。”
“如果此番,大哥真的因这莫须有的罪名死在长安,那儿臣的其他兄长肯定都会兔死狐悲。”
“——他们肯定会认为:太子容不下自己的兄长。”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他们或许会从此谨言慎行,以免被儿臣抓住把柄;”
“但也同样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先下手为强’。”
“儿臣的兄长们,未必就不会生出‘为了不重蹈临江王后尘、被太子暗中残害,不如先发制人’的念头。”
“而这样的念头,便极可能让我汉家,再迎来一次祸及大半个天下的纷争。”
这第二套说辞,可谓是刘胜苦心竭虑,才最终得出的方案。
可即便如此,天子启也仅仅只是笑着摇摇头,连眼睛都不屑于睁开,便略有些傲然道:“无妨~”
“反一个,朕就杀一个。”
“——杀得刘鼻、刘戊,朕莫非还杀不了自己的儿子?”
···
“如果殿下为此感到担心,朕,自也乐得替殿下扫除隐患。”
“杀一个,是杀;”
“杀七个,也是杀······”
“——若有必要,便是殿下的弟弟们,朕,也不是杀不得······”
满是轻松的一番话,却惹得刘胜顿时一惊!
待反应过来,又不由一阵苦笑摇头。
天子启,这是在提醒刘胜:不要再东扯西扯了~
给不了朕想要的,就别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殿下,还有其他话要说吗?”
“如果没有,那就回去吧。”
“——把荣,老老实实送回中尉府去。”
“若殿下顾忌物论,朕可以放出风:太子好儒,谗言触怒圣驾;”
“其令闭门谢客,自省其罪······”
天子启悠悠一语,也是让刘胜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天子启,并非是要真的把刘胜的兄弟们全杀死,以此为刘胜‘扫清道路’;
但刘胜也非常清楚:如果真的有必要,天子启,并不会排除这个方案······
“唉······”
“事已至此······”
“但愿兄长们,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吧······”
如是想着,刘胜终还是摇头苦叹着,将先前的谋划丢到一边。
在天子启寸步不让的坚持下,刘胜,终还是提出了那个早就该提及,却碍于兄弟情义而百般挣扎、始终不愿意提及的方案。
“儿臣······”
···
“呼~”
···
“有件事,想要请奏父皇。”
如是道出一语,见天子启仍不为所动,刘胜终是站起身,走上前;
来到天子启身前,对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钱的事,儿臣筹谋已久;”
“终还是认为:钱币一事的关键,是那些开山得铜、熔铜铸钱的宗亲诸侯······”
···
“具体怎么做,儿臣已经大概有了想法。”
“只是在正式推行之前,想要先和兄长们言谈、相商;”
“——看看究竟怎么做,才能让我汉家的宗亲诸侯,能在失去铸币权之后,仍不因此而生出祸心。”
“所以,希望父皇能颁诏,令河间王、鲁王、江都王、胶西王、长沙王等,尽朝长安。”
“待兄长们齐聚,儿臣,再和兄长们商量此事······”
面色五味陈杂的道出此语,刘胜便深深弓下腰去,久久不愿起身。
——刘胜,已经丢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为了大哥刘荣,刘胜,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如果还是不能得到天子启的认可,或者说,还是不能‘说服’天子启······
“嗯?”
“招诸王入朝?”
···
“唔······”
“钱的事儿······”
在刘胜丢出这最后的底牌之后,天子启明显愣了片刻;
稍有些疑惑的几声自问道出口,天子启才终于反应过来:刘胜这莫名其妙的请求,究竟是什么意图。
意识到这一点,天子启便缓缓直起身,面色瞬间恢复到平日,那已近刻在脸上的严肃。
经过短暂的思考,天子启,终是玩味一笑······
“准了。”
“明日一早,朕便诏令河间王、鲁王、江都王、胶西王、长沙王入朝长安,同殿下‘商量’钱币的事。”
···
“嗯······”
“临江王,也一起吧。”
“——毕竟是诸王,以及殿下的长兄。”
“如此要事,有临江王在,当能为殿下省去不少麻烦······”
天子启此言一出,刘胜终于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气;
对天子启再拱手一拜,迟疑再三,终还是不忘再道:“还有一件事,要禀奏父皇。”
“——说说看。”
“长安城内,有人在道出散播谣言。”
“谣言说,母后怀儿臣时,曾梦见金日入怀。”
“还说父皇得知此事,曾对母后说:这是儿臣······”
“是儿臣要显贵的预兆······”
见刘胜主动提起此事,天子启虽早有心理准备,面上却仍不忘做出一副‘还有这种事?’的疑惑神容。
只是片刻之后,天子启面上笑容,便尽化作一阵滔天盛怒······
“哦?”
“还有这种事?”
“嗯······”
“殿下说起此事,是想告诉朕什么呢?”
“——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
“——这肯定是宵小作祟,中伤儿臣和母后!”
···
“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过谣传而已······”
“——绝不止如此!”
“——这肯定是有人,想要借此动摇儿臣的储位、母亲的后位!”
“——如此奸诈小人、狼子野心昭昭若揭······”
“混账!!!”
···
“······”
···
“——······”
···
···
······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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