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面上仍带有些许哀伤,却也已经泪水抹去的天子启,便从小院正门走出。
五味陈杂的望向眼前,由老七刘彭祖搀扶着的申屠嘉,天子启几欲开口,却终只得作罢。
——此情此景,天子启,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申屠嘉说些什么······
那复杂的神情,像极了后世,某个瞒着这人,在工地辛勤劳动的父亲,却被家人当场撞破。
有忐忑,有尴尬;
有苦涩,也有无奈······
感受到这逐渐诡异起来的气息,一旁的老将也只得回过身,悄悄让军士们散开,到二三十步以外的局域戒严;
便是老将自己,都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远处,免得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丞相······”
“呃,丞相怎么来了?”
静默良久,才终于挤出这么一句不尴不尬的询问,天子启那仍能看出些许泪痕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局促。
见申屠嘉并没有开口作答,而是不住地望向不远处的街角,刘启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老七都来了······”
“小九·········”
刚反应过来申屠嘉身侧,似乎并没有刘胜的身影,申屠嘉翘首以盼的街角处,便走出两道身影。
“麻熘的!”
“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整天磨磨唧唧的!”
——一身酒气,又面带苦笑的晁错;
以及撸起袖子,一下下推搡着晁错的刘胜······
见晁错也被刘胜逮了回来,天子启也终是深吸一口气,万般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摇头叹息着正过身,朝身前的申屠嘉昂起头,正要开口,却见申屠嘉颤巍巍伸出手,在刘彭祖的搀扶下,缓缓跪倒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那止不住颤抖的膝盖,瞬间便陷进了雨后的泥泞之中;
却并没有让申屠嘉的注意力,从手中那卷明显早就准备好的竹简上移开。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许臣,乞骸骨以告老·········”
沙哑的语调,极为缓慢的语速;
句偻的身躯,满是苦涩的面容。
再加上这一句‘许臣乞骸骨以告老’,只让天子启本就无比苦涩的面庞之上,更添一分无奈。
看着身前,正双膝跪倒在地,将手中辞表高举过头顶,呈于自己面前的申屠嘉,天子启只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呢······”
“难道要让朕,在同一天之内,失去仅有的两个可以信任的老臣吗·······”
“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语带沧桑的说着,天子启只再摇摇头,仍是那副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仰天的姿势;
刚被擦去不久的泪水,也再次于天子启眼角滑落,最终停留在耳垂上,垂垂欲滴。
“丞相难道不知道,朕,也不希望这么做吗?”
“难道不知道朕,也是无奈而为之吗?”
“为什么要再次用告老还乡,来表达对朕的不满呢?”
“难道朕,真的是一个不值得报效的君主,真的让丞相如此失望,非要在这宗庙、社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告老还乡吗······”
天子启悲痛欲绝的质问,却并没有让申屠嘉面上的坚决之色减弱分毫;
自顾自抬起头,仍旧保持着‘跪地呈奏’的姿势,申屠嘉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涌现出阵阵凝重。
“臣,已经老了。”
“不应该再卷恋不去了。”
“应该把丞相的位置,留给更合适的人。”
如是说着,申屠嘉便稍侧过头,朝不远处,苦笑着站在刘胜身前的晁错看了看;
而后,又再次回过头,无比严肃的望向身前,仍满是哀愁的天子启。
“按照太祖高皇帝以来,历任丞相卸任时的规矩,臣卸任之后,可以向陛下推荐继任者。”
“所以,臣希望陛下准许臣告老;”
“——并在臣卸任之后,任命内史晁错,为新一任丞相!”
“内史晁错,是陛下潜邸时的老臣,早在先帝之时,就曾献上许多治国良策。”
“现如今,晁错也已经做了几年内史,证明了自己,已经具备了做丞相的能力。”
“由晁错做丞相,比臣这个只知道厮杀于战场,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治国、治民的匹夫做丞相,更有利于汉家。”
“有晁错这样的丞相在身边,陛下也能更加轻松的处理政务,并更顺利的达成自己的目标······”
听闻申屠嘉这一番机械式的话语声,天子启只缓缓低下头;
眼角仍挂着泪,嘴角,却是一抹比哭还难看惨澹笑意。
“丞相,这是何苦呢······”
此言一出,申屠嘉未尽之语便戛然而止;
看着天子启那含泪苦笑的面容,以及望向自己时,那仍不住左右摇晃的脑袋,申屠嘉,也终是缓缓低下头。
面色哀沉的看着手中,那卷墨迹为干的辞表,思虑良久。
最终,申屠嘉还是抬起头,神情满是坚定地望向身前,似是‘决心已定’的天子启。
“臣做丞相,已经快十年了。”
“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陛下,是再清楚不过的。”
如是说着,申屠嘉也终是探出手,在刘彭祖的搀扶下直起身。
稍叹一口气,申屠嘉那满是苦涩的目光,便朝一旁,同样面带苦涩的晁错看去。
“陛下知道,臣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关于晁错的事,臣不会跟陛下说:这是袁盎在公报私仇;”
“也不会提醒陛下,晁错这个授业恩师,在陛下心中,是怎样重要的地位。”
“——在过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臣都只会从宗庙、社稷的角度出发,为陛下指明利弊。”
“而晁错这件事,也同样如此。”
说着,申屠嘉便再次低下头,颠了颠手中的竹简,便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刘彭祖。
而后,便见申屠嘉长叹一口气;
待申屠嘉再次抬起头,望向天子启时,申屠嘉的气质中,只瞬间散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威势!
并非是天子启那样,令人忍不住想要俯首称臣的威压;
而是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坐下身,听听申屠嘉要说些什么的强大感染力。
“晁错死,对于宗庙、社稷而言,有利,也有弊!”
“——利之所在,是刘鼻、刘戊等叛王,打起了‘诛晁错、倩君测’的旗号。”
“只要晁错一死,叛军又没有退去,这个旗号便会不攻自破;”
“刘鼻、刘戊等叛王的真实面目、真实目的,也会立刻显露在天下人面前。”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帮助叛军,也再也不会有人认为:刘鼻的对的。”
“天下人心向汉,刘鼻被天下所摒弃,就绝对不会有丝毫成功的可能。”
语调低沉的指出‘晁错死’,对长安中央的好处,便见申屠嘉面色陡然一变;
片刻之前,还满是成竹在胸的面庞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但陛下难道没有考虑到:比起这点利好,晁错的死,为宗庙、社稷带来的弊端,却足以让陛下彻夜难安?”
“甚至在陛下百年之后,也将会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只能有头发覆盖在脸上?”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岂不闻:天子之威,鬼神莫触?”
“刘鼻、刘戊,不过是凭借先祖的血脉,才得以承袭王位的宗亲诸侯;”
“而晁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悉心培养,留给陛下任用的社稷重臣、肱骨心腹。”
“现在,刘鼻、刘戊违背自己、先祖对太祖高皇帝许下的誓言,悍然起兵,想要篡夺刘氏的宗庙、社稷!”
“陛下作为皇帝,作为他们的君主,非但不因此而惩罚他们,反倒要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让晁错这样的肱骨心腹、社稷重臣,身着朝服,在市集外明正典刑吗?”
“如果陛下真的这么做,汉官威仪何在?”
“朝堂威仪何在?”
“陛下,又威严何存呐······”
语重心长的道出此语,申屠嘉的眉宇间,更是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目光中的急切,更是恨不能扒开天子启的脑袋,将自己的脑袋塞进去!
“陛下何不想想;”
“今天,陛下能为了平叛,将自己的老师、朝廷的内史,诛杀于市集之外。”
“那明天,陛下又会出于什么目的,将朝中的其他什么人,杀死在其他什么地方呢?”
“——陛下杀晁错,甚至并不能换取叛军退兵,仅仅只是会让他们的大义旗帜被破坏而已!”
“这就足以陛下,对自己的恩师痛下杀手。”
“那从今往后,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又有谁,敢为陛下出谋划策?”
“又有谁,敢为宗庙、社稷谋划?”
“当国家有事的时候,陛下身边,又怎么会有可以信重、可以任用的人呢???”
恳切的话语声,让一旁的晁错,都不由有些动容了起来。
先前挂着脸上的苦涩,也逐渐变成了一抹钦佩。
——在这一刻,晁错似是在冥冥之中,隐约触碰到了什么。
具体是什么,晁错说不上来。
但晁错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东西,就是自己这个‘内史’,和申屠嘉这个‘丞相’之间,仅有的那一丝不同。
仅有的一丝,又是极为关键的一丝不同······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一番毫不拐弯抹角的提醒,天子启本还满是沧桑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疑虑。
在先前,下定决心,要以‘腰斩晁错’的代价,来换取叛军失去大义旗帜时,天子启当然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肯定会损坏汉家朝堂,乃至自己的威仪。
只不过,在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天子启却只想当然的认为:这是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
至于这个举动,可能引发的其他后果,天子启却并没有去细想。
或者说,是下意识的逼迫自己,不去细想。
但在这一刻,当昨天才刚剧咳昏厥,被宫中郎官抬回家中歇养的申屠嘉,却被自己的两个儿子搀扶着,出现在这处天子启和晁错诀别的小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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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申屠嘉不顾地上的泥泞,毅然决然的跪倒在自己面前,呈上辞表,推举晁错作为自己的继任者;
并最终,问出这句‘从今往后,还有谁敢为陛下效命’时,天子启才终于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正是这个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让天子启原以为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的事,变成了一件遗祸无穷的愚蠢举动······
皱眉思虑着,天子启也终是抬起头,将目光次序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
——身前的申屠嘉,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容,带着忐忑、迫切,却又满是期盼的目光,等候着自己的答复;
在申屠嘉身旁,正搀扶着申屠嘉的刘彭祖,虽然并没有开口说话,但目光也不时瞥向天子启,明显也赞同申屠嘉的看法。
侧过头,在身旁不远处,晁错欲言又止,面上又莫名带上了些许羞愧;
而在晁错身旁······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
“——胜公子,可是非常厌恶内史的。”
“怎么今天,胜公子没有在广明殿,为内史之死欢庆,反而出现在了这里?”
看着刘胜望向晁错时,那明显带有鄙夷、愤恨的目光,却又不忘时刻挡在晁错身后,生怕晁错逃走的架势,天子启只下意识发出一问;
待反应过来,天子启也不由吓了一跳!
——这种事,我问这个混账做什么?
暗自思虑良久,天子启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对刘胜发问。
因为刘胜,是天子启认识的人当中,最希望晁错死的人!
而在申屠嘉那方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天子启摇摆不定的心,让天子启下意识想到了刘胜。
“如果连你这混账,都觉得晁错不该死的话······”
“那晁错,或许真的是不该死·········”
如是想着,天子启也稍昂起头,望向刘胜的目光中,也立时带上了些催促。
却见晁错身后,听闻天子启这冷不丁一问,刘胜只没好气的撇了撇嘴;
又恶狠狠瞪了身前的晁错一眼,才愤愤不平的开口道:“要说这天底下,有一百个人希望晁错死,那其中九十九个,肯定都是儿臣敬佩的人。”
“——剩下那个人,就是儿臣!”
“如果天底下,有十个人希望晁错死,那这十个人,肯定都是我刘氏宗亲!”
“——儿臣,也必定是这十个人当中的一个!”
“若天下,只有一个人希望晁错死······”
“——那这个人,就绝对会是儿臣!
!”
毫不迟疑的表达出自己,对晁错的滔天怒火,刘胜面上神情,不由更沉下去一分;
但当刘胜别过头去,将目光从晁错身上,移到不远处的天子启、申屠嘉,以及兄长刘彭祖三人所在的方向时,那双被仇恨所染红的双眸,却极为艰难的透露出一丝清明。
“但晁错,现在还不能死。”
“——起码不能死在刘鼻之前!”
刘胜不情不愿的语调传至耳边,也终是惹得天子启心下一松,缓缓侧过身,将愈发疑惑地目光,撒向刘胜那仍带有些许不甘的面庞。
便见刘胜面色阴沉的侧过头,又深深看了眼身旁的晁错;
又深吸好几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才稍上前一笔,对天子启敷衍的一拱手。
“儿臣只有一个问题,要问父皇。”
“——刘鼻、刘戊,都是我汉家的宗亲诸侯;”
“而儿臣将来,也会被父皇封去关东,成为和刘鼻、刘戊一样的宗亲诸侯。”
“现在,刘鼻、刘戊说:我们不是谋逆,只是想杀死晁错而已,所以才举兵;”
“而父皇,也正打算按照刘鼻、刘戊所说的那样,将晁错杀死。”
“那等以后,父皇怎么办呢?”
几句话道出口,刘胜也终于觉得心中的怒火稍平息了些;
强迫自己不看向身后的晁错,又深吸一口气,刘胜方才还满含怒意的语调,也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侧过身,抬起手,朝街角处,正戒严四周的郅都指了指。
“儿臣和中郎将郅都有仇怨,这是在长安妇孺皆知的事。”
“那以后,儿臣做了宗亲诸侯,是不是也可以像刘鼻、刘戊那样,在自己的封国举兵,然后逼父皇杀了郅都呢?”
“——儿臣举起一个‘诛郅都,倩君测’的旗号,父皇是不是也要像今天这样,要把郅都,也叫去市集外明正典刑?”
“若是有其他的宗亲诸侯,也有样学样,打起‘诛朝堂,倩君测’的旗号,在封地举兵谋反,父皇又该怎么办呢?”
“为了让叛军的真实面目,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天下人的面前,父皇难道就要把整个朝堂,都杀的血流成河?”
“难道要为了一个不恭于父皇、不忠于社稷的乱臣贼子,就甘愿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
说到最后,刘胜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竟还隐隐带上了些许鄙夷!
“父皇,难道没有看过《孟子》吗?”
“——父皇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一句话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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