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风关】
从长安向西南莫约行上三百里,就是留凤关了。这在国家眼里,算不上是个什么宝地。西城紫柏,北靠鸦山,紫金中流,两边平分山色。生一些山里常见的药材,苍术天麻,茯苓车前。并不长神花异草,也没有仙翁栖隐,张良曾来此住过,大概也是这里的山太小气,只对本地人掏心掏肺的好,张良索性就回故乡了却残生了。唯留下一座庙宇,与山间云气,氤氲涵养小城千年。这里于江湖却是个大地方。留凤关,留凤之处,历代天下第一,都埋在此处,而留骨鸦山,亦是天下武者的梦。
“‘论剑昆仑天下惧,归葬鸦山侠骨香。’便是天下第一的归宿,亦是留风关关隘上的楹联。”老说书人使劲吸了吸他那硕大的酒糟鼻,手里油腻腻折扇并不敢展开内中褴褛。故意顿了顿,等的就是这个问题。“为何昆仑之名如此响亮,而鸦山却寂寂无名?”有个没听过的小孩问道。“哈哈哈哈,问得好。”他猛地激昂一声,把一旁的小孩吓了一跳,却依然未改眼中星星点点的好奇。“你是想听三文的还是五文的。”老头子一头乱发,眼里的渴望比小孩更甚。“快走啊,死孩子,回家吃饭了,这骗子骗了你多少钱了。”一位蓝布衣服的壮妇快步走来,牵着小孩的耳朵,用方言教训着回去了。老说书人不以为意,拿起旁边的茶壶喝了一小口,润润,准备下一波孩子。“我给你八文,你把两个都给我讲一遍吧。”老说书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文士。一愣之下,却又摇摇头笑了。“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笑之言,糟蹋了先生银子。”“小生,偏生就是这些故事没听够。若是银子不够,给纹银一两也是可以的。”文士说话很慢,气息却不同常人。老说书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练家子?在留风关造次,怕是有点不够。”“小生不过是想听个故事,何必说的那么难听。”“好,好话不听,那就别怪无情。”老说书人折扇往下一按,点了点青石板,便踏风而起。折扇已朽,可在青石板的这一碰,非但扇没有事,石板却是留下了一个好大的坑。这是内三路化外功的上乘功夫。可纵然老说书人一身邋遢,武功却是说不出的轻灵,自有一股逍遥的意味。那中年文士见他来得招式高妙,一时竟想不出拆招的方法。竟是原地怔住了不动,所幸老者的武功已达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一个鹞子翻身,便又坐在了原地,“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来留凤关。”老头子满脸不屑,在武功达到一定高度后,所有不如自己的人,与不会武功便没什么两样。“小生都说了,不过是来听一个故事。阁下为什么便大打出手。”中年文士气有不怠,紫涨了脸问道。
“若是三十年前,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人头已落了地了。”老说书人说话竟有些阴恻恻的,“西南道上,哪个还敢问我”中年文士猛地惊觉,脸上的紫红转成煞白,“西南道上杀人王,青衣折扇霸王枪。”他喃喃道。
“想不到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老夫。”西南杀人王陈四道,练得是唐门的霸王枪法,因为嗜杀成性,便改唐为陈,又不愿与唐门有所牵扯,便弃枪用扇,长兵器改短兵器,可陈四道,又是唐门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竟是将霸王枪法的枪意融入扇中,变出一套凌厉的扇法。当年论武名时,百晓生曾下评语,陈四道扇法,轻灵其形,杀气其里,虽不出枪,自有霸王真意。
陈四道杀人如麻,武功卓越,在西南道上,其名医得小儿啼哭,可就在五年前,却突然从江湖上消失。即便是江湖百晓生,也未知其下落。没想到居然在这留凤关当了小小的说书人。
“老前辈,在下萧两仪,拜见前辈。”
“什么?”得知来人是萧两仪,他的震惊可比对方得知是他要大得多,“你就是那个不要江山的南阳王萧两仪?”
“在下萧两仪。”他似乎对王这个尊号并不在乎,只是强调了自己就是萧两仪。
“前辈,可是鸦山鬼冢的高手。”他问的开门见山。“你小子,明明什么都知道,又让老夫给你讲什么故事。”
天下历代的武学第一,都会归葬鸦山,有人不愿的,也跑不掉。因为鸦山之上,有鬼冢。纵然葬在枯木,大海之中。鬼冢的人也会找到替代品,或是衣冠,或是兵器。鸦山鬼冢,便是鸦山的守墓人,正是因为有他们守墓,历代第一才不会被人扰了死后清净,而他们的绝学,也因此尘封。
“原来,当年的西南杀人王,入了鬼冢。”萧两仪笑,蹲在书摊上。
“清静。”老说书人古井无波,在一旁摆弄折扇。“原来找遍天下的南阳王,却是老在江湖。”
“自在。”萧两仪学着他说话。“你只求自在?”陈四道突然转向他问道。萧两仪却不答,只是笑。
“素闻南阳王生性放达轻佻,今日一见,才知传闻多讹。”陈四道说话突然文绉绉起来,“按鬼冢的规矩,凡是在老朽这听故事的,都该见见鸦山,可南阳王真正是想好了?”
“打哑谜,实在是没意思。”萧两仪站了起来,说道:“等到了鬼冢,自有分说。”
“好。给我八文钱吧。要听故事怎么不肯破费。”待得萧两仪给了他钱,陈四道突然对着鸦山礼拜,朗声说道,“鬼冢度朔,陈四道,请尊客上船啊。”那声啊用了西南道上纤夫号子,自有一股千回百转的凄凉。萧两仪只觉脊骨发凉,鬼界西有度朔,过度朔,上黄泉,而此时的陈四道,便是那摆渡的人。
两人从留凤关向北走,越上鸦山,越觉得云雾变多,当地传言,鸦山雾雨,万鬼行军,山道越发模糊不清,倒像阴兵埋伏的陷阱,再向上行,山道也是看不见了,就连最有经验的采药人也不敢再向上一步。陈四道突然回头一笑,“再走,就是黄泉路了。”
尽管萧两仪此时额上已全是冷汗,两腿战战,不敢再向下看一眼,而陈四道的一声黄泉路,更是让他如坠鬼道,已觉身非阳间人。但他还是没有退,喉底颤音道;‘走吧。’
再走上去,连树都变得隐隐绰绰,在浓雾之中只剩下黑影,犹如鬼魅。而身前的陈四道不知为何也变得迷幻起来,看不分明。
“大鬼小鬼莫来缠,留下一文买路钱。”陈四道捏起嗓子,声如勾魂的无常,可那每一文钱却都投在一个落脚点上,最险要的几步,只要他踩着铜钱,便能化险为夷。而一步站稳,再向下看已是浓雾遮盖,只有无数树枝黝黑虬曲向上,宛如话本里的地狱阿鼻。萧两仪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向上走去。他此时才觉得这八文钱,足足买下了他的命。每至险要为难处,陈四道就投下一枚铜钱指引,八枚铜钱投下,已上了山。上山之后,烟雾都稀薄,不时有日光透过,如金鳞般耀目。此时再看鸦山,原来鸦山之奇绝,之风度,不输封禅的泰山,亦不输隐仙的昆仑。向山下看去,小城静静的,犹如一幅烟波点染了青山的古卷。这哪里是鬼冢,分明便是仙乡。没等得萧两仪赋出几句诗来。便听得陈四道在一旁说道:“鬼冢已到,度朔不过鬼门关,接下来,便是贵客的命了。”
还没等萧两仪答一句多谢,陈四道便飞也似的下了山,他是唐门的轻功,起于林间犹如一只灰色的大鸟。唯留下一句,“孩子们该放学了。”他是鸦山的度朔,也是河畔的老朽。他真的爱了清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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