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柒·忧郁(下)

  那是一种极为缓慢的过程,非常缓慢。

  宛若一只蜗牛在地面上缓慢爬行,不,可能比蜗牛还要更加缓慢,那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静止的。

  倒不如说,明明从肉眼来看,这应该是缓慢的,但是,当下意识地观察位置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事物已经靠近了。

  雅克·奥芬巴赫合上了手中的报纸,灯灭了,整一个船舱之中的灯都灭掉了,而那些声响——帕斯顿号航行的时候的声音,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寂静,雅克将报纸放在一旁,他从口袋之中取出那个精致的怀表,不用打开,现在没有光线,看不见怀表之中的内容,他仅仅只是拿出来而已。

  房间里面并没有窗户,不过应该是有按时清理,那一种发霉的味道非常淡,甚至可以到忽略不计的地步,在灯熄灭之后,也就没有光线了,雅克按照自己记忆中房间的布局寻找着,寻找着那些路线,从房间之中离开的路线。

  这并不困难,房间之中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固定好的床,一张固定好的桌子,还有一把椅子,仅此而已,椅子已经放好了,所以,从他所在的地方走到门口并不困难,就在这么思考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门上。

  推开。

  不只是房间,门外也是漆黑一片,那些电灯全部被关闭了,在这寂静之中,他能够听见呼吸声,那些船员的呼吸声,船员们的呼吸声很轻,像是有意在将自己的声音按下,雅克也不例外,他也是这么做的。

  他扶着墙壁,沿着墙壁行走,只需要走两步的距离,就到达了祈铃的门口。

  他把手按在祈铃的门上,轻轻将这一扇门推开。

  在黑暗之中,他能够感觉到祈铃就在自己的面前,他不知道祈铃能不能够看见自己,直到他感觉到祈铃的手触碰到了自己腹部。

  ……很好。

  看来祈铃也知道此时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不应该做什么,什么声音都不应该发出,什么话都不应该说,他让祈铃抓住自己外衣的一角,然后引领着祈铃离开了房间。

  其实,如果是按照正常的措施,现在应该一动不动,和那些船员一样,停留在原地,只让自己发出最为轻微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但雅克并没有执行这样的动作,现在是在大海上,他觉得,他应该带着祈铃看一次。

  看一次真正的大海。

  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不管怎么说,帕斯顿号都是一条有着悠久历史的船,即便这一条船每一年都在修缮,也无法改变它已经有点年老的事实,如果不刻意去注意,基本上每一步都能够让那些木板嘎吱两声。

  现在,稳定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

  走上台阶,抓紧扶手,每一步都应该缓慢,每一步都应该特别缓慢。

  直到带着祈铃来到甲板上,现在,至少稍微有那么一点光线了——那肉烛散发出来的微弱光泽,正是这一点点的光亮,让他们能够看清甲板上的轮廓,雅克能够看见船长,那个男人正坐在船头,他还看见了船副,船副站在更高处的瞭望台上,他们的目光都在看同一个地方。

  于是,雅克和祈铃屏住呼吸,顺着船长和船副的目光,一同看向了那里,看向那白茫茫的雾中,看向那昏暗色彩的雾中。

  ——于是他们看见了。

  『人总需要明白一件事,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人的存在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从他们肉眼可见最为遥远的地方出现,它从海面升起,缓慢升起,与此同时,它逐渐靠近了帕斯顿号,并不是有目的性地靠近,更像是一种巧合的经过,仅仅只是它在这里,仅仅只是它要经过这里。

  仅此而已。

  那巨大的黑色阴影就像是一座高山,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山,和它相比,帕斯顿号实在是太小了,即便仰着头,也无法窥探到更加遥远的地方,直到一切都脱离视野范围,那黑色的阴影就在雾中,它就在雾中,就在那里。

  『它隐没在白色之中,那遥远的时代,那古老的时代,那深埋于大海之下的,诡谲而庞大的存在,哪怕仅仅只是一次呼吸,都足以搅动整片破碎的星海』

  它发出了一种声音。

  那是悠扬的旋律,漫长的声响,那是一首被编织出来的歌谣,雅克用双手捂住了祈铃的耳朵,他不知道祈铃到底接触过多少非自然,所以,这一种声音还是先别让祈铃听见太多,他只是想让祈铃看一眼拉芙兰的大海而已。

  缓慢。

  一切都是这么缓慢。

  『人并不能够理解它的声响,正如蚂蚁无法窥探人的言语,在人的耳中,那似乎只是一首歌谣,一首没有名字的歌谣,当然了……能够听见这样的歌谣,对于人本身而言,也是一种荣幸』

  海面开始摇晃起来,或许是它的动作让这一片海都变得更加破碎,帕斯顿号的倾泻变得更加猛烈,在这摇晃的海水上,人很难维持自己的平衡,雅克找准自己的重心,确保自己的双脚能够站立在甲板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黑色的东西,那一片影子,那……海中的奇迹。

  那黑色的影子又开始下落,缓缓下降,缓慢落入到海平面之下,那悠扬的旋律也逐渐变小,直到某一个节点,那声音戛然而止,声音消失了,黑色的影子却没有消失,在下落一定高度之后,它停下了。

  现在,一切陷入了沉寂。

  海浪的声音拍打着帕斯顿号,那些因为它而翻涌起来的海浪,一下接一下敲击着帕斯顿号的船体,拍碎了那靠近帕斯顿号的雾气,它停止在那里,在这一个节奏之中,它似乎靠的更近了,更近了……

  『它不会在乎的,它不会在意的,它不会特地去注意那些微小的事物……真的吗?或许吧,至少人会这么猜测,猜测它的思想,猜测它的言行,猜测它的目的,但是人怎么可能猜得到呢?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远超于自己的一切呢?他们被拘束在自己的认知之中,妄图用自己贫瘠的大脑去推测那一个世界』

  咔嚓。

  它睁开了眼睛。

  它,睁开了眼睛。

  那是足以吞没一切光泽的黑色,没有人能够形容那黑色的深邃,那是眼睛,那是带着一点白色的眼睛,眼睛太大了,白色太小了,那黑色的眼就在这里,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一个能够吞没所有颜色的圆形。

  仿佛置身在死亡之中。

  ——呼,吸。

  雅克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无法遏制住的颤抖,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在面对这一只眼睛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太宏伟了,他在内心告诉自己,真的是太宏伟了……

  『于是一切沉寂下去,它只是来过,然后离去』

  那一只眼睛合上了,然后那一抹阴影也离去了,那黑色的影子就这么在雾中渐行渐远,沉下,直到一切黑色都脱离了他们的视野。

  罗伊船长手边的罗盘上,那本来已经固定的指针又开始转动,最开始只是简单的摇晃,然后逐渐变得猛烈,更加猛烈,直到在整个罗盘上又开始以一种均匀的速度转动,仿佛刚才所指向的某一个地方只是一种错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很久,非常久,雅克才发现自己的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了,他赶忙合上嘴,将手从祈铃的耳边移开,他呼出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但是,他们依旧没有开口。

  在这一份死寂之中,只有第一个人开口之后,才能够让剩下的人也开始发出声响。

  罗伊船长观察着罗盘,观察着这一个肉烛,在整个罗盘趋于稳定之后,他才点了点头。

  “第一次看见?”罗伊船长率先开口,“第一次看见‘奇迹’本身吗?”

  罗伊船长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或许是意识到这两个人和他一样已经步入到了某一个世界,亦或者,只是单纯对于客人的友善。

  “这一个是第一次看见。”雅克说,“这是‘神的儿子们’,还是‘守望与圣者’?”

  “守望与圣者。”罗伊船长说,“这是‘守望与圣者’的奇迹,也是这里最安全的一部分奇迹,只需要关闭光源放低声音就好……而且能够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你们真是幸运。”

  祈铃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因为雅克刚才的所作所为,她并没有聆听到完整的声音,但她依旧记得自己刚才看见过的一切——那黑色的阴影,那黑色的眼睛,那纯粹的黑。

  那无法被忘记的黑色。

  “守望与圣者……这一份信仰在布里墨克可不少见,布里墨克最常见的信仰之一。”雅克拍了拍祈铃的肩膀,就像是转述着一种故事,“‘守望与圣者’,‘星辰,求知与渺小’,‘涤罪与本心’,在这片区域还有相邻的城市,这是这里最常见的信仰。”

  因为这些信仰都能够庇护自身,或者祝福自身,对于拉芙兰的人而言,这样的信仰能够让自己寻求到一个更加平和的心灵寄托。

  祈铃没有回答。

  她看着那阴影离去的方向,看着四周的电灯再一次亮起。

  黑色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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