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宁波港口的码头上,车水马龙,远处的海港里停着几百条大大小小的商船,都是四五层楼那么高的大海船,结实耐用,不少船正扬起帆,准备出航,而港外也时不时地有商船进港,码头上的挑夫和商贩们穿梭其间,而来回巡回的兵将们则对上下船的每一个人都严加盘查,尤其是要头上戴了帽子或者缠着布巾的人们脱帽查看,以检查是不是剃过倭寇的那种月代头。
可是这会儿功夫,徐海这个正牌的倭寇却是一副儒商公子的打扮,戴着状元帽,穿着一身上好的青衣绸缎,手里拿着一把文人的折扇,潇洒地坐在码头边上不远处的一座仙游酒楼二楼的雅座上,看着远处川流不息的汹涌人潮,面带微笑,说道:“郎兄,你信不信,若是这海禁一开,只怕这宁波港的码头,还会比今天规模大上五倍,而客流量也能多出十倍。”
天狼今天换了一层三十多岁的黑脸中年大汉人皮面具,也是一副商贾打扮,但看起来和他这一身高大威猛,英气逼人的气质却是相差甚远,他坐在徐海的对面,桌上满满地摆着一桌上好的酒菜,今天这酒楼的整个二楼都被徐海包了下来,他的几十个手下都在楼梯口戒备着,整个二楼只有这二人还坐在临窗的一桌雅座上,喝着酒,看着海景,带着咸味,混合着南洋各种香料味的海风从窗外灌进,拂着二人的额前头发,可是天狼却没有一点游玩的兴致,只是一杯杯地喝着闷酒,直到徐海开了口,才随口应道:“也许吧。这也要看徐兄和汪船主是不是配合了。”
徐海的脸色微微一变,转而笑了起来:“郎兄,你我就不能放下各自的身份,真心地做一回朋友吗?”
天狼冷冷地回道:“我是官,你们是倭寇,道不同虽可相为谋,但要做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想想你们在沿海和内地做的那些事情,换了你是我,会愿意和你们做朋友吗?”
徐海的眉毛一动:“郎兄这话就不中听了,既然是合作,那么哪怕是表面上作作文章,也要给对方一点面子的,你这副对我们海商爱理不理的样子,要是去了双屿岛,只怕汪船主更不会高兴,没准会直接黄了交易呢。”
天狼哈哈一笑:“徐兄,如果我心里成天想的是怎么把你们剿灭,却是在脸上摆出一副笑脸,你就会对我有好气了?这次你们跟我们胡总督谈的可是先合作,后招安的事情,我们胡总督愿意给你们留一条归顺朝廷的路子已经是不容易了,还要指望着我求你们为朝廷效力不成?”
徐海的脸色沉了下来:“郎兄,你就不怕我们对你这态度很生气,直接坏了和谈,重开战火吗?”
天狼的眼中冷冷的寒芒一闪:“重开战火?可以啊,那你徐兄再回萨摩岛津氏那里,重新给日本人当带路党,对他们俯首贴耳,再求这些东洋人发兵助你,如何?”
徐海的眼中凶光一闪,低声吼道:“天狼,你什么意思,想翻脸是不是?”
天狼冷笑道:“徐海,大家合作都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互利行为,不用跟我在这里装凶斗狠,胡总督不是求着你们归顺,而是不愿意沿海继续这样打下去,生灵涂炭,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你们一条赎罪自新的路子罢了,朝廷调胡总督在这里就是跟你们打仗的,他又何必摊上一个临敌和议,养寇自重的污名呢?”
徐海咬牙切齿地说道:“天狼,你是想说胡宗宪跟我们讲和,是对我们的赏赐,我们反过来倒是要求着他招安,是不是?!”
天狼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你们就算不断地在沿海这里抢劫,洗劫那些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城镇,就能开海禁了,就能做生意了?若不是你们现在抢不到钱财和人口,又怎么会主动跟朝廷和谈呢?”
徐海一下子被天狼说中了心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
天狼今天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第一次见徐海的时候一定要在气势上压住对方,若是在这明朝的地界上都无法压制住这帮倭寇,以后去了双屿,这些倭寇更是会漫天开价,而徐海的底牌他也摸得一清二楚,他是不愿意一辈子给日本人当狗一样使唤的,如果有一条可以招安的道路,应该还是愿意走,只不过现在他打仗占了优势,想要争取一个更好的招安条件罢了,做生意无非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只有把徐海的气焰给压下去,才可能争取到胡宗宪可以接受的条件。
于是天狼又缓了缓口气,微微一笑:“其实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你们如果是上岸作战,深入内地,甚至妄想着攻州夺府,那朝廷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现在北边和蒙古暂时和解,多的是精兵锐卒可以抽调南下午,就算是义乌这种地方的乡民,稍加训练,也足以和你们对抗,若是你带着日本浪人抢不到东西,那就得按你跟他们的约定倒贴钱给他们,到时候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的手下?就是想当日本人的走狗,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吧。”
徐海咬着牙,恨恨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攻打你们的州府吗?哼,逼急了,就是这宁波港,我也照样可以一把火烧了。”
天狼笑了笑:“烧啊,你把这里烧了,那连佛郎机人做生意的一个中转站也没了,朝廷反正根本不在乎这点海外贸易的损失,只要江南的丝绸进贡不断就行,而丝绸的产地是在杭州和南京城,你徐海敢说有本事去攻打杭州?只怕你把整个九州岛的鬼子兵搬过来,也未必能做到吧。”
徐海被天狼这凛然的气势所压制,头上开始冒汗珠,眼珠子直转,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狼镇定自若地喝了一杯酒,叹了口气:“徐海,我是真心想和你们合作,这也是胡宗宪胡总督的意思,你也知道我是代表锦衣卫,代表着皇上本人的意愿,本来按他的意思,对你们是有剿无抚的,可是我这回来了东南一趟,向上密奏,说你徐海和汪船主还是心向大明,只是一时糊涂才误入歧途,若是能将功折罪,化干戈为玉帛,帮着朝廷稳定东南的航运与贸易,可以将功赎罪,甚至为了表示我们朝廷的诚意,我还愿意单枪匹马到你们那里走一趟,这还不够吗?”
徐海摇了摇头:“我也来过你们胡总督的大营,也足够表示了诚意了。”
天狼冷笑道:“是么?你的诚意就是继续跟严世藩合作,在义乌那里挑动叛乱?徐海,如果你真的安分守已,有合作的诚意,我会今天对你这个态度?”
徐海哈哈一笑:“天狼,你可要知道,严世藩是可以一句话就免掉胡宗宪总督职务的,我可以得罪胡宗宪,却不能得罪严世藩,义乌的事情是他让我们做的,换了你是我,你能拒绝?”
天狼也跟着哈哈一笑:“徐海,你这个人就是小聪明有余,大智慧不足,你说严世藩要你们在义乌惹事为的是什么?”
徐海的脸色一变,转而沉声道:“自然是为了给不听他话的胡宗宪一个警告和教训,让他听小阁老的话,好好跟我们谈判通商,而不是以谈判为手段使缓兵之计,暗中练兵,以图开战。”
天狼重重地“哼”了一声:“如果严世藩真有你说的那个本事,一句话就能免了胡宗宪的职务,那他还用得着这样多此一举吗,直接换个人来执行他的和你们通商谈判的策略,岂不是更好!”
徐海先是一呆,转而辩解道:“那不一样,换来的人未必有胡宗宪这样会打仗,能镇得住东南沿海,而如果打仗输得太惨,我们的要价也会不断提高,严世藩生性贪婪,太亏钱的事情他不干!”
天狼的脸上装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还真是严世藩说啥你就信啥,我告诉你吧,严世藩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个能量,胡宗宪是他们举荐的,这点不假,但胡宗宪的能力也是皇帝所清楚的,严世藩举荐的其他官员,象郑必昌,何茂才他们,只会贪污捞钱,若是这样的人当了浙直总督,只怕连杭州城都要给你们攻下来了,那才是断了朝廷的命根儿呢。”
“所以我们的皇帝不会傻到听严世藩一忽悠就在东南换帅,就是严世藩自己也知道,要想让郑必昌何茂才使劲给他贪钱,也离不开胡宗宪在这里给他稳定大局,所以你们想要和谈,想要通商,归根到底是绕不过胡总督的,反倒是严世藩,除了跟你们吹大气,许空头支票外,并不能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徐海不服气地说道:“可是天下世人皆知严家父子权倾朝野,天下无不看他父子脸色行事,胡宗宪不过是东南总督罢了,真正开海禁,定国策的大事,还得是朝中的内阁首辅严嵩来定,轮不到胡宗宪做主。”
天狼哈哈一笑:“徐海,你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你不知道我们锦衣卫是做什么的吗?若是皇上不了解这浙江一带的情况,想要派心腹可靠之人来亲眼探查一番,我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若不是那个暗通海禁,或者说至少跟你们接触和谈判的提议得到了皇上的许可,我作为锦衣卫副总指挥使,又怎么会充当这回谈判的代表?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通商招安之事,是胡宗宪上的奏折,跟严世藩没有一点关系!”
徐海这下子完全傻眼了,本能地说道:“此话当真?”
天狼冷冷地回道:“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徐海,严嵩父子一向只会揣摩圣意,绝不会在皇上不肯公开开海禁的情况下上这种奏折,只有胡宗宪会以国事为重,宁可担风险,背骂名来上这种奏折,严世藩只想着东南稳定,朝廷的贡赋源源不断,这样他既对皇帝有了交代,又可以自己大肆贪污税银,用得着担这风险吗?”
徐海的脸色一沉:“哼,天狼,我知道你跟严世藩有仇,你的话我也不可能全听全信,严世藩现在就在我们那里,他既然作为权倾天下的掌权者都肯只身上岛,我为什么又要听你这小卒子的一面之词?”
天狼冷笑道:“徐海,你以为我会奇怪这严世藩上了你们双屿岛吗?这一点都不让我吃惊,他当年可以在蒙古入侵的时候只身到俺答大营里谈卖国的条件,今天去你双屿岛做同样的事情,也自然是顺理成章。”
徐海失声道:“你说什么,严世藩跟蒙古有勾结?”
天狼点了点头,沉声道:“这很奇怪吗?严世藩是个没底线的人,只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谁当主子都无所谓,他找你们又不是为了钱,只不过是怕皇帝对他们严家起了杀心,给自己要留一条退路罢了,他在你那里成天也就是给你们许空头支票,然后在你们这里存钱存物,以换取有朝一日可以落难来投的交情罢了,你当是真为了你们这些倭寇好吗?还不是看中了你们身后的日本人!”
徐海默然无语,天狼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些天严世藩确实在双屿岛上到处活动,想通过他们跟岛津氏拉上关系,而狡猾的汪直一直觉得不对劲,拖延不办,自己还觉得奇怪,今天听天狼一说,才算是恍然大悟,恨恨地说道:“这家伙真够鬼的,我们险些上了他的当!”
天狼微微一笑:“其实也不算上当,严世藩毕竟还是有很强的势力,这点我也不否认,但你要记住,真正能满足你们的那些合作条件的,比如招安,比如出兵消灭陈思盼和萧显,比如通商开禁,这些只能是胡宗宪帮着办,严世藩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愿望做这些事情。”
徐海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天狼,可是胡宗宪一边跟我们谈判,一边整军备战,他从各地调来得力的将领,扩军备战,一边让俞大猷训练水师新兵,一边让那戚继光招收义乌百姓编练军队,还从广西调狼土兵来和我们作战,你敢说他是真心跟我们谈和的?”
天狼点了点头:“徐兄说得不错,但我相信徐兄若是在胡宗宪的位置上,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胡总督之所以和其他的昏官贪官不同,就在于他两手都硬,既能打仗,又会安抚,如果没有强大的军力作为后援,你们会这样老实地谈条件吗,若是你们可以进入内地如入无人之境,或者象蒙古人那样一下打到北京城下,那自然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就象蒙古人,现在不是也争取到了开放边市的条件吗?”
徐海哈哈一笑:“天狼,你很聪明,可一直在避实就虚,如果胡宗宪对我们没有恶意,那维持现有的兵力就足够了,他现在练的都是如狼似虎,可以打仗的新锐军队,就是想对付我们的,你再狡辩也否认不了!别的不说,就说那些义乌百姓,我们都亲眼见过他们的厉害,这些人手里没刀没枪都能那么凶悍,给练成军了还了得?”
天狼微微一笑:“哦,徐兄可是怕了义乌兵?”
徐海的脸色一变,喉结明显地动了一下,转而笑道:“我徐海纵横四海十几年,怕过谁来着?只不过这些义乌蛮子明显跟那些卫所兵不同,训练出来了就是要打大仗的,再说了,就算这些蛮子在陆地上凶,你要把他们训练得能在水上作战,又能得等多少年?”
天狼摇了摇头:“看来徐兄还真是怕了这些义乌军士,不然也不会如此介意了,也罢,你自己都说了,这些兵短期内不能成军,更不可能到海上跟你们交锋,须知海上作战,需要造船造舰,招个几千士兵花不了太多钱,可是造几百条大海船需要花费多少?胡宗宪有这个本钱吗?如果没有庞大的船队,又怎么到海上来收拾你们?所以胡总督此举,说白了还是为了保境安民,最多只不过是让你们上了陆地后也占不了便宜,这种程度的防卫,不是正当的吗?”
徐海冷冷地“哼”了一声:“天狼,任你舌灿莲花,都不可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更不可能瞒过汪船主,胡宗宪整军备战,根本就不是有诚意的表现,若是他真的只想通商的话,严世藩也不用通过在义乌挑事的办法来给他警告了。”
天狼笑了笑:“既然你们认定了胡宗宪只是假和谈,真打仗,那还跟他谈什么,看来我也不用去双屿岛,两边等着开战便是。徐海,这辈子我们也算有缘在一起喝过酒,再下次见面,就是在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了,冲着你我相识一场,我先干为敬。”他说着,把面前的酒一口闷下肚,然后站起身,作势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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