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五亿三千万年前的偶然相遇

  寒武纪是显生宙生物演化史的崭新篇章。在短短数百万年里,出现了大量多细胞生物,几乎囊括了所有现生动物的祖先。

  其中也包括昆明鱼——

  ——它是一种无颌鱼类,没有下巴,表皮没有骨骼和鳞片,身体像是一把纺锤。

  躯干有二十五个肌节,都呈现为v字形。

  腹部的v字尖端指向后方,背部的v字尖端指向前方。

  ——从二十五个肌节逐渐演化成三十三段脊柱,从水生转为陆生。

  它就是我们的祖先,是人之根本。

  在五亿三千多万年之后,跨过这条星汉灿烂的时光长河,来到一八四零年的北美西部。

  两条铁轨横穿科罗拉多大峡谷,在华工的血肉浇灌之下,蒸汽与锻钢赋予它形体,汗水和金币赐给它魂灵。

  炽热的狂风像是挥着长鞭的赶马人,将一片片稠厚的云彩吹向东北方,留戈壁滩上一地似云似雾的尘沙,逐渐在夏秋交际的干旱时节,变成一场催人丧命的沙尘暴。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就从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开始。

  part罗德里克斯准尉的野餐趣事

  「好!别动!别动!杰克马丁!我的新娘子!把你的头纱戴好了!」

  漆黑的枪口之中透出纸壳子弹冰冷的铅灰色光泽——弹头在等待针头刺破火药。

  暴力是这片蛮荒大地的主旋律,哪怕是亚利桑那州政府的官方执法者,也要依赖暴力,迷信暴力,滥用暴力。

  此时此刻,十八岁的杰克马丁闭上了眼睛,被恐惧所支配,他站在野餐营地的一棵庇荫大树之下,抱住脑袋上的鸟羽冠——要苟且偷生。

  很显然,这位来自欧洲的勋爵子弟还不太适应北美大陆的暴力。

  他嘶声嚎叫着,扶稳了头顶的战利品,两腿止不住的颤抖着。

  「我的父亲会成为英国皇家轻武器工厂最厉害的设计师!我是造枪勋爵的儿子!——咱们走着瞧吧!罗德里克斯准尉!就算你轰碎我的脑袋!我也要说!」

  「史耐德比德莱赛强!史耐德就是比德莱赛强!」

  骑兵队的同僚们都在看笑话,用戏谑的眼神拷打这个新上任的小警长。

  罗德里克斯准尉是个大胖子,浓密杂乱的粗眉毛下边,满是油光的胖脸挤出一对女干猾狡诈的小眼睛——

  ——他本想压低枪口,和这个新来的小子开个玩笑。

  可是在场的十六位警长都用点三零三纸壳弹,再不济也有转轮枪作为应急保命手段。

  唯独这个杰克马丁刚刚来到野餐会,就开始吹捧他的传家宝,那是一支奇奇怪怪的,经过粗糙改造的后装单发活门步枪,用的是点五七七子弹——在亚利桑那州根本就买不到这种子弹。

  这种读不懂聚会氛围的奇葩举动,换成更加浅显易懂的例子——好比癫狂蝶圣教徒有朝一日和无名氏坐一桌,突然举起苹果手机大声嚷嚷着,这就是世界上最棒的通信工具。

  「砰!——」

  铅弹击穿了印第安人的头饰,差点把杰克小子的头发点着了。

  「还手呀!」罗德里克斯准尉咧嘴笑道:「拿起枪!三羊镇的警长!拿起枪!还手!」

  这位作战技能还算不错,枪法异常优秀的准尉,捧起手里的德莱赛步枪——

  ——装填神速,举枪就打。

  「砰!——」

  第二颗子弹射向杰克马丁身前的泥地,弹头拱起一团沙土,砂石打在小杰克的裤腿上。

  他浑身一紧,又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啊!啊!!!

  我中弹了吗咿呀!!」

  他不敢睁开眼睛,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嬉皮笑脸的喊道:「你流血了!」

  有心眼更坏的士官凑到杰克身边,朝他脸上吐口水:「喔!都溅到脸上了!」

  浓烈的尿骚臭气从这小牛仔的垮裤透出来,杰克当场就吓尿了。他向着树干跌去,一屁股坐断了武器,坐断了他的传家宝。

  枪管受到冲击,叫他九十一公斤的健壮肉身压弯,橘棕色的抹蜡护木当场断成两截。

  这下好了,杰克再也不用为买不到子弹而烦恼——

  ——他要融入新的群体,就必须接受这种暴力。

  「欢迎来到亚利桑那。」罗德里克斯准尉咧嘴冷笑,把武器递给身边的士官。

  杰克马丁没有应,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哭,他过于懦弱,过于胆小,不敢去看屁股下边的武器,依然紧紧闭着眼,捧着准尉的战利品,托起头顶散发出浓烈烟草味道的鸟羽饰品。

  「他有个好父亲,可惜他的父亲没有一个好儿子。」准尉从小桌取来一盘鱼,餐叉精准的刺入鱼眼和鱼鳃,把食物送进嘴里,他与同僚口齿不清的说:「三羊镇是个好地方,他应该去那里混吃等死。」

  一同用餐的士官眼神带着隐隐担忧:「香水瓶离三羊镇很近。」

  「那就更好了。」罗德里克斯耸肩无谓:「反正谁去都一样,要是惹上香水瓶的麻烦,横竖都是个死,不如选个软柿子,至少他足够胆小——不会多管闲事。」

  直到弟兄们吃完,杰克小子听不见谈话声了,才慢悠悠的从树干边爬起来。

  他没有去捡传家宝,裤子沾染的尿液也被毒辣的太阳晒干了。

  罗德里克斯喊道:「杰克!给我打点酒来!」

  虽然受了奇耻大辱,可是杰克没有抗命的意思,立刻应道:「好的,长官」

  他丢下头饰,从三枪比赛的陶瓦罐碎片里找到自己满是弹痕的帽子,在接受这种羞辱之前,他已经在野餐联谊会的射击活动环节,输了一场又一场——

  ——扶正了帽檐,他默默的走到酒窖去。

  「你们看看这个!要继续开工咯!」野餐会上,神色兴奋的传令官捧起报纸,来到准尉身边:「看!看呀!」

  除了来自华盛顿的头刊以外,还有一张太平洋铁路修造成功签订,大财阀斯坦福敲下黄金道钉的照片——

  ——罗德里克斯准尉精神振奋,这代表西进运动来到了下一个阶段。

  财富和权力会慢慢来到这片荒野,而他们这些拓荒者,将会成为新的名门望族。

  「喂,准尉阁下。」眼尖的士官突然指着照片:「这家伙是杰克马丁吗」

  在联合声明栏目一侧,在铁道创办队伍的合照之中,不光能找到乔治约书亚,还能看见一个熟悉的,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大男孩。

  那人穿着剪刀尾礼服,洁白的花团襟领盖住了脖颈,高帽遮住了眼睛,从下颌与口鼻的轮廓细细看去,似乎长得和杰克马丁很像。

  「闭上你的烂嘴。」罗德里克斯骂道:「你没看见香水瓶的火漆印吗就在这!就在这位大人的口袋上!袖口也有呢!」

  「这他妈是约书亚少将雇来的土匪头子!是香水瓶的大首脑!用来看管铁路段不听话的奴隶和雇工!」

  士官:「他风头正劲」

  「对!是汗马功劳!是人中龙凤!」罗德里克斯接来啤酒,挥手赶苍蝇似的把杰克挤开,要这小子滚一边儿去。

  「他妈的」

  没等杰克走远。

  罗德里克斯喷出一口

  腥臊的酒浆。

  围在野餐布旁边举杯牛饮的游骑兵们也是如此,纷纷把嘴里的酒给吐出去了。

  「操!难喝!」

  杰克越走越快,起初是心虚,后来听到身后传出怒吼。

  罗德里克斯:「狗!在酒里撒尿!你竟敢!——」

  「多莉!——救我!救我!」响亮的口哨声被叫骂淹没,杰克呼唤着爱马。

  他跳过草垛,攀上马背,听见耳畔子弹撕破空气的啸响,马刺磕碰着小多莉红彤彤的肚子,一溜烟就跑没了!

  「操!的!杰克马丁!」罗德里克斯准尉连续开了好几枪,也不见杰克马丁中弹落马:「!」

  游骑兵的长官们纷纷掏枪就打,顺着戈壁滩的岩台一路往上瞄,子弹跟了杰克一路,却未能伤他分毫。

  只有一颗弹头割开了他的手背,他疼得流泪,险些松手脱缰——

  ——冲进大片绿地,他钻进树林里,向着三羊镇一骑绝尘,

  part死鱼一条

  在铁轨的尽头,零散的仙人掌和杂草旁,两只水晶蝎藏在无人认领的大头皮靴里,在躲避沙暴灾害的同时,要跳起求偶之舞。

  离它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华工躺在铁道的木枕上。

  他两眼无神,背脊的皮肤已经烫伤,两条手臂上满是勒痕,嘴唇干瘪开裂,双目尽是血丝——脱掉了同乡送来的鞋子,丢下手表和眼镜。

  他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和鱼群在这场沙暴中失散以后,终于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再也无力与恐怖的自然斗争,即将枯败凋亡。

  此时此刻,不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想要挣扎吗翻身吗

  动动手指头都难如登天。

  他即将进入脱水失血性休克,自此一命呜呼。

  只需要一点点水,就那么一丁点水,他就能起死回生,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来。

  是的,就和这两条铁轨一样。它将东部与西部链接起来,变成了血管,给美国的新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元质。

  只要一点水。他,文先生。

  中文名叫文不才,西译的代名叫做文森特。

  只要一点点水,他便能继续活下去。

  天上的秃鹫忽远忽近,地上的灰狼虎视眈眈。

  它们不敢接近文先生,哪怕这个智人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在撕咬猎物之前,这些食腐动物必须确定一件事,也就是这条可怖离奇的人类造物之上,躺在这条铁轨上的顶尖掠食者,已经完全死亡的事实。

  只有确定了这件事以后,它们才敢冒着生命危险上来大快朵颐。

  乌鸦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生物,它们善于欺骗同类,用谎言和假象来蒙蔽其他生物。

  有一只小天才乌鸦,利用燥热的气流保持低空盘旋,血红的眼眸紧紧盯住了文先生同样血红的嘴唇和牙龈。

  它啃不开华工结实的皮肉和骨头,无法化解内脏的轻微毒性,脆弱的粘膜与五官上的软肉是它最想要的东西。

  于是它开始行动,并且决定用一次佯攻来试探文先生的能耐。

  这个智人看上去已经快死了,他为什么会死,这不是野兽该关心的——

  ——哪怕叼不走一块肉,只要在他身上留下一点伤口,伺机而动的猎人们也会一拥而上,留下一点尸体。

  乌鸦也能得到一些边角料,继续在这片燥热的红沙旱土坚强的活下去。

  当它收拢双翼,往下俯冲——它的眼中透着对生命的敬畏与渴望。

  与万事万物一样,

  想要在这个灿烂而壮美的世界中留下自己的映画。

  「砰!——」

  ——它中了一枪。

  颓然倒地,殒命身亡。

  比猎物死得更早,更加干净利落。

  枪声惊走一片飞鸟,躲在极远处树丛里的美洲狮跑了个精光,狼群匍匐得更低,隐藏得更深,并没有放弃捕猎的想法。

  「他是我的啦!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小乌鸦」

  皮靴上的马刺踏上铁轨,发出叮当作响的金属清音。

  胯兜的皮料上满是灰尘,带着马驹的粪便,引来虻虫血蚊。

  粗大的指节转动滚轮,拇指抵住弹巢,将一枚弹壳褪下,换上新的子弹。

  杰克马丁提着水壶和枪,拄着膝盖,低头仔细观察着文先生。

  衬衫上染了血,似乎很久没洗了,胸口有一枚正五芒星的警徽印章。

  这是他作为警长,在三羊镇骑马巡逻的第二个月。

  这位牛仔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要支付报酬。」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阳光,在阴影中,文先生看到了一双蓝汪汪的眸子,从皮绳下露出一部分金发,还有被烟草熏得发黄的大牙。

  文先生说不出话,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身上没有一毛钱,更拿不出买命的报酬。

  听不见答案,也看不到钱。

  杰克将水壶拧开,要谆谆劝诱,辅以慷慨陈词。

  「在西部,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浑浊的水擦过文先生的耳畔,落入铁道的道基石砟里。

  「有人被蛇咬死,有人斗枪而死。」

  潺潺水流在尖锐滚烫的石头上炸开一团雾气,文先生几乎能嗅到它的香味——哪怕清水本身没有味道,此时此刻,它是生命的源泉,是万能的灵药。

  「死在绞刑架上,死在床上。死的窝囊,死的伟大。死法千奇百怪,从来不缺你一个。中国人。」

  「说点什么吧!说句话!你能做到的!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倒在这条铁轨上你来寻死还是遭了强盗」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讲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呀!把爷逗乐了!这壶水就是你的!」

  远方传来蒸汽机的啸叫,历史的铁轮即将碾过文不才的脑袋。

  罗德里克斯准尉运用暴力,把耻辱和痛苦传递给杰克。

  现在杰克也要运用暴力,把这种耻辱和痛苦传给更多的人。

  杰克马丁一动也不能动。

  表情似乎是坚毅如铁,头上的冷汗却越来越多——

  ——他在接受良心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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