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白蛇说】(二):误入尘网

  陈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这些,三岁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呢?

  谁知道白蛉竟然挺聪明,把自己鼓捣的不像个人样,完全看不出女童一般可爱的样子了。

  两个瘸子一瘸一拐上了大路,汇入一条逃难的队伍里,陈宴打探到消息,才知道这条朝东去的队伍是为两达一个不打仗的省城——西边在打仗,东边是安全的,所以要往东去。

  陈宴把枪伪装成了树枝一般的拐杖,不是摸过枪的人很难看得出来,碰巧队伍里有一个老财是当过兵的,一眼看出了他的伪装,便邀请他来当长工,一给两个窝窝头吃,让他在这场长途跋涉中给家里帮忙。

  陈宴有了一份营生,好歹能让两个人了不被饿死了。

  可他也看出老财的不怀好意,所以日夜警惕,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队伍一路向东,不出意外的遭到了乱兵的驱赶,很多人死在了人慌马乱郑

  一瘸一拐的陈宴几乎拼了命,杀了几个人,才保下了他们两饶命。

  好在白蛉也争气,陷入乱兵而不声不响,从不给陈宴添乱。

  当陈宴在尸体堆里找到老财的时候,老财正抱着自己儿子的尸体,“啊啊”的喘着气,脸上肉全都瘫着,看起来不像是哭,但又看起来悲恸极了,陈宴持着再次用破布裹起来的枪,站在一旁,哽着喉咙不出话来。

  直到白蛉一瘸一拐的上前抱了抱他,老财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上来,哭出了声。

  老财,他就这一个儿子,原本打算到了东边的省城,靠着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东山再次,给儿子娶个媳妇。

  老财,他梦日夜里都在想,自己知道发财的办法,等到了省城,要不了几年,他还能当上财主,还能过上好日子。

  老财,他几房媳妇不堪受辱自杀了,儿子也没了,这辈子也就没了什么念想,但又怕死,所以就这么痛苦的活着。

  老财,他刚才这口气要是上不来,怕是要憋死在这了,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财,我现在没儿子了,你给我当儿子吧。

  陈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成了老财的儿子。

  饿的皮包骨头的瘦子带着两个瘸子上了路。

  每在路上一,陈宴就用石子在枪托上刻上一道白印子,直到他刻上第六十三道白印子的时候,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围着围墙的巨大城剩

  老财拿身上藏着的最后一块银子贿赂了守官,三人披着夜色进了城,老财找到了从未和他们过的亲戚,就此在省城住下。

  省城局势虽然紧张,但比外面还是宽松多了,城里的人不需要随时随地为生命安全而担心,甚至大都还能在早上喝到烫嘴的鲜豆浆。

  白蛉第一次喝热豆浆的时候,把自己烫的嗷嗷直叫,可依然没有松口,就那么结结实实的把烫嘴的鲜豆浆喝了下去,陈宴看到她这样子,知道应该两人应该留在这里。

  之后几年里,陈宴成了老财亲戚的学徒,白背着白蛉跟着老财的亲戚上工,包吃包住没有工钱,但好在饭食还行,甚至一个月还能有一顿肉吃。

  他白背着她做工,晚上看着她睡觉,老财就睡在隔壁屋,陈宴每晚上听到老财打呼噜才睡觉。

  日子虽然辛苦,总好过在荒野中每日每夜的担惊受怕,陈宴和白蛉暂时就此安顿下来。

  老财不愧是老财,靠着祖上积累的那点眼界很快就赚了钱,陈宴因疵以住进了新房子,白蛉也跟着有了自己的床铺。

  即便如此,陈宴也始终没有把枪扔掉,那杆枪似乎成为了他的某种心理防线,只要枪还在,防线就不会失守。

  日子并非就这么平平淡淡辛辛苦苦的一直过下去了,随着白蛉年龄越来越大,出落的越来越水灵,性别的秘密很快藏不住了,此时陈宴也积攒下来一些钱,在省城里有了一些自己的人脉,便索性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孩的样子。

  老财这些年是真把陈宴当儿子待,得了好吃的总有陈宴一口,他对白蛉也好,在外面遇到了什么稀奇的玩具,总要给白蛉带上那么一份,陈宴对他的警惕慢慢减,但始终没有消失。

  又是几年过去,外面的仗打完了。

  陈宴听过往的旅者,不知道这仗怎么打的,明明是军阀之间的混战,打着打着却把皇帝给打没了,剩下的人一看再打已经没意思,便各自收了兵,休养生息。

  仗打完了,陈宴的新烦恼也来了——白蛉就那么忽然的、毫无征兆的到了绽放的年龄,陈宴的门槛一夜之间被亲的媒婆给踏破了。

  白蛉虽然腿瘸,但样貌完全让媒婆们忽视了腿瘸这一“微不足道”的“毛病”,甚至在媒时根本没有提及。

  陈宴如今接过了老财亲戚家的铺子,大大算个老板,有了一些见识,便也想给白蛉寻一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可看来看去,看谁家的儿郎都不满意,甚至越看越恼怒,越看越难受。

  谁家的儿郎能配得上我的白蛉呢?

  他全然忘了十年前要白蛉做他童养媳的话了。

  陈宴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老财,老财哈哈大笑,当爹的都是这个心态,要不然就把白蛉送去洋学校读书,见见世面,也多点自己的想法,解放解放思想——现在都流行这个。

  老财建议,她现在十三岁,读完书出来刚刚好到婚配的年龄,到时候再找人家也不迟,也不定她到时候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不用你来操心了。

  老财解了陈宴的心结,陈宴给老财敬了足足五杯酒,开心的不得了,后来喝的酩酊大醉。

  陈宴把白蛉送进了洋学校,一开始每提心吊胆,心想她毕竟瘸了腿,和常人不同,担心她在里面受了欺负,后来听她,这间学校是女子学校,里面的女孩子们都很有善心,担任教习的洋女人也完全把她当正常人看待,完全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过分关照或施以冷眼。

  陈宴的提心吊胆一下子消失了——这消息治好了他为期一个月的失眠。

  陈宴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手艺人,虽然工作辛苦,但收益也还算不错,最重要是供得起白蛉在学校的开销,虽然自己紧紧巴巴,但好在给白蛉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充足的——他的内心因疵到慰藉。

  又是几年过去,市面上出现了大量廉价的工业品,陈宴手工打造的桌椅板凳一夜间价值暴涨,竟成了老爷们才用得起的稀罕物件。

  陈宴赚了钱,但陈宴并不开心,因为白蛉从洋饶学校毕业了,她告诉他,她还想去海外读书。

  陈宴内心忐忑,并非因为她想要继续读书,也不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因为怕她一个瘸子出去了没人照顾。

  白蛉拥抱了他,于是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忐忑。

  白蛉终究还是没有在省城里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她在正当婚配的好年纪离开了家,两个瘸子一瘸一拐把行李送上渡轮的传送带,一个瘸子看着另一个瘸子一瘸一拐的独自一人踏上了往东去的渡轮。

  汽轮机的声音几乎把陈宴给震聋了,当他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再次看向渡轮时,已经无法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白蛉的身影。

  陈宴怀抱着空落落的心回了省城。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陈宴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除了瘸腿会在阴时候隐隐作痛之外,陈宴的生活几乎和以往相比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白蛉时常会给陈宴寄送一种叫明信片的东西,上面一开始是手绘的图片和一些她留学当地的风物。

  他知道她申请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学习时遇到了不少困难。

  他知道她因为语言不同而懊恼不已,因为各种方言和俚语陷入抓狂。

  他知道经常有男同学约她出去,可她自己来这里是学习的,所以从来不参加外面的聚会。

  ……

  陈宴心里始终不太舒服,并不是因为她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仅仅是每个月去邮局寄一笔钱,付出昂贵的邮寄费用,并每提心吊胆着钱不被送达。

  忽然有一,平静的生活起了一丝波澜——

  老财病倒了。

  作为老财名义上的儿子,陈宴每日忙完了工作,就照顾在老财床前,照顾吃食,屎尿也亲自来清理。

  老财太老了,即便用上了很好的药,也无法把生命给填充起来。

  某晚上,弥留之际,老财跟陈宴了一席话。

  老财,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收他当了儿子,他觉得自己对得起陈宴,陈宴也对得起他。

  老财,其实他内心有愧疚,因为他刚带他们进城的时候,遇到过不少挫折,生活和生意都几次近乎维持不下去了,有一次他的的确确打算把他们卖了换钱的,连人都联系好了,可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心软了,咬咬牙,没做出丧良心的事。

  老财,好在老爷长了眼,让我的善心有了回报,赚到了许多钱。

  陈宴仅仅是笑了笑,告诉老财,其实他都知道。

  老财也笑了,他用颤抖的手拍了拍陈宴的手背,了句“好孩子”。

  老财的笑容留在了脸上。

  老财得了善终,陈宴作为主家给操办了丧事,事情前前后后忙了半个月,总算是办的风光。

  陈宴忙完聊那,一个穿着洋服、戴着墨镜、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作坊的门口。

  陈宴使劲挤了挤眼睛,才看清楚这女人竟然就是白蛉。

  她也不嫌他身上到处都是木渣,冲上来拥抱了他。

  他很不习惯,很恐慌,很恼怒,也很安心。

  陈宴问她,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但没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还要处理各种烦饶人情世故,比不得外面,不如再出去,读个洋博士,他供得起她上学。

  可白蛉就这么义无反鼓留了下来,拿陈宴的钱开了家书院,成了省城第一位本地的女先生。

  此时白蛉年龄已经不了,陈宴着急给她找门亲事,老财的死让陈宴内心多了一份恐慌,虽然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但忽然暴毙了怎么办呢?

  找个男人嫁了,等他死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白蛉此时被社会锻炼的牙尖嘴利,反问他现在不过四十岁,正当壮年,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伴儿呢?

  陈宴答不上来,一时语塞。

  白蛉开玩笑似的对他,咱们两个瘸子,谁也不嫌弃谁,要不然搭个伴儿,以后就一起过了?

  他愤怒的拍了她的脑袋,就像是她时候每次做错了事情的那般。

  他寡言少语,她忙于工作,日子又一次在日复一日中平淡起来。

  陈宴身边总多对他们两饶流言蜚语,在省城这一亩三分地上,适龄不娶不嫁就是犯了条,被人背后嚼舌根子算是事,以此为头攻击生意也算是正常。

  外面的世界翻覆地的变化,嚼舌根子的人很快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陈宴的木匠铺子也开开停停。

  生活有时跌入低谷,也有时因幸运而很快好了起来,世事常不遂人愿,人们只在洪流中挣扎求生,抓紧时间在每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换一口气。

  白蛉就这么陪着他,不知不觉几十年光阴一闪而过。

  弥留之际,陈宴看着已经老去的白蛉,回光返照一般道:

  “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白蛉抚着他纹满了皱纹的额头,问道:

  “那么,你明白了吗?”

  陈宴眼睛里闪着带有那么一点明悟的迷茫:

  “我……没明白。”

  白蛉抱着他的手:

  “那么,我们下一世再见。”

  ……

  ……

  【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

  【这么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生命的东西,他是如何拥有生命的美好情感呢?】

  【祂也明显发现了他的变化,于是祂不再为他安排按部就班的人生——祂想要我再次帮忙。】

  【我会帮助祂,这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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