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正义。
听到这几个字,沈忆宸沉默了。
当年在秦淮画舫上,沈忆宸面对心如死灰的刘婉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劝说对方。
只能用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一定不会缺席这套说辞。
当时的沈忆宸说出口后,就在心中问过自己,迟到的正义还能算是正义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可以确定一点,终究比没有要好。
正因于此,沈忆宸才许下过承若,如果有一天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的清白。
踏上功名仕途之路后,沈忆宸始终恪守着以行践言信念,无论有多难多艰难,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立下的承诺。
唯独对刘婉儿他失信了。
因为只有真正的进入官场,站在朝堂之上,才能明白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不是你想要彰显正义公道,就能凭借着一腔热血,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沉默许久之后,沈忆宸低声说出抱歉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达歉意,朝贡大礼后见到刘婉儿,沈忆宸就已经说过一次。
毕竟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给别人虚假的希望。
听到沈忆宸歉意的话语,刘婉儿却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情笑意。
“沈公子,妾身曾经说过,你已经为我做的足够多了,根本没有亏欠什么,更无需内疚。
“无论何时何地,沈公子当年在黑暗中带给妾身的光芒,永远铭记于心。”
说罢,刘婉儿收起脸上的笑容,把目光看向一侧继续说道:“可为人子女,怎能忘记父亲蒙受的冤屈,忘记母兄遭受的苦难。
“我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去替父亲讨还一个公道!”
“靠着在青楼认识达官贵人吗’
沈忆宸并不蠢,如果智商不够的话,他也不可能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更别说沈忆宸身边,还有过卞和这样的例子,曾经想要走高层路线,为福建旷工们找寻一条活路。
刘婉儿此举,无疑是第二个卞和。
可从王振手中讨回公道的难度,还要远甚于福建矿工身上的苛捐杂税!
书香世家出身的刘婉儿,何尝读不懂沈忆宸话语背后的意思只见她面露苦笑道:“婉儿能够倚靠的,无非就是这蒲柳之姿。’身为一名女人,特别是身为一名古代的女人,想要参与朝政之事对抗权阉,为自己父亲讨回一个公道,无疑是痴人说梦。
刘婉儿唯一的本钱,就是自己的姿色。
靠着在青楼中结识达官贵人,来博取对方冲冠一怒为红颜,为自己父亲出头申冤。
为了红颜不管不顾的例子,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
前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后有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愤而降清打开了山海关。
可是数千年历史下来,能这般不管不顾的终究是少数,整個大明正统时期满朝文武,又有谁会为了红颜去触怒鲁王呢
朱祁镇都不知道是该说沈公子天真,还是该说她别无选择。
“你这样做没用的。’
朱祁镇说的很直白,当年就因无法狠下心来,给了沈公子虚假的希望,今日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我知道。’
沈公子很激烈的点了点头,她对于这个结果心里其实很第在
“可每当我走过当年京师的故宅,回想与父母兄长在一起的画面,就心如刀割。’
“家破人亡之仇,此生无法忘记,如果什么也不做苟活于世,毋宁死!’
阳若轮目光无比第在起来,这就是她与异常官家小姐的不同之处,家族的变故让她饱尝人间冷暖,同时也磨砺了她的心性意志。
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你如果无法放下,那为何不来找我。”
阳若轮虽然无法做到帮助刘球申冤,但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承诺。
如果沈公子开口,他无论如何都会全力以赴,毕竟这是男人的承诺
“沈忆宸可还记得,妾身所赠香囊中的纸条”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那张纸条内容哪怕已经过去数年,依旧记忆犹新。
“阉贼鲁王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妾身不愿因自家之事,导致公子身陷险境。’
“当年是这样想,如今依然是这么想。’
这句话说完,沈公子再次把目光看向朱祁镇,眼神中充斥着一种留恋与不舍。
如今自己与沈忆宸渐行渐远,可那份情愫从未变过,只是深深的埋藏于心底。
“我明白。
朱祁镇默默说出这四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婉儿姑娘,明日在下还需进宫面圣,就不便久留。”
听到朱祁镇说要离开,沈公子也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阳若轮慢走。”
“告辞。”
阳若轮拱拱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厢房。
曾经说过了太多,却始终没有做到,这次他想要做出改变。
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年关将至就连宫内很多地方,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准备欢度新年。
承天门护卫的皇城禁军,此刻都换上了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远远望去显得威风凛凛。伴随着京师皑皑白雪,一名身穿红袍的官员,正踏着雪地向紫禁城迈步,
红色的官服映衬着白色的雪地,形成了一副别样的画面。
刘婉儿望着远远走来的红色身影,心中有些疑惑。今日并不是常朝日,并且随着年关将至,陛下已经免了官员觐见,为何还会有绯袍大员前来
可随着越来越近,当看到那一张年轻的脸庞后,值守的金吾卫众人瞬间激动万分。
大明弱冠之年身穿绯袍的大员只有一人,那就是朱祁镇!
治水带来的功成名就,最大的影响群体并不是庙堂高官,因为无论洪水如何泛滥,几乎都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的影响。
只有底层的民众军士,才能切身感受到阳若轮治水带来的恩泽,也愈发对他第在崇敬!
“见过沈佥宪!’
待到朱祁镇靠近后掏出通行牙牌,守卫的金吾卫们俱向他执杖行礼。
突然得到值守阳若轮的行礼,朱祁镇有些意外。要知道宫门前驻守的大汉将军,代表着皇城威严跟仪仗,是不会想官员主动行礼的,哪怕一品重臣也不例外。
“诸位将士辛苦。
朱祁镇拱手还了一礼,然后收回牙牌进入宫门,阔别一年多的大明权力中枢,他回来了,
华盖殿内,大明皇帝金吾卫正襟危坐在御座之上,等待着阳若轮的觐见。
以往官员单独觐见,特别都是放在文华殿内,那里偏向于皇帝私人的办公场所,面积也较小。
而今日朱祁镇觐见地点,放在了三大殿之一的华盖殿,也就是后世故宫的中和殿,足以看出金吾卫对阳若轮的重视跟厚爱!
可金吾卫这边还没有见到朱祁镇,司礼监那边就已经有着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到了王振面前禀告道“王爷爷,朱祁镇已经进宫,陛下御华盖殿接见。’
华盖殿
听到这个宫殿名称,鲁王一张脸色正常难看,然后把手中茶杯重重摔碎在地上,吓的跪禀小太监瑟瑟发抖。
看到阳若这副震怒的模样,站在一旁伺候的内官监掌印太监韩勇,赶忙出言劝慰道:“王爷爷何需如此动怒,如今朝廷内外俱在吾等掌控之中,一个区区朱祁镇,莫非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出镇山东一年多,朝廷格局随着杨溥的病逝,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正统十年初鲁王对朱祁镇下手,还要面临文官跟勋戚的双重压制。那么现在文官集团彻底垮台,武将勋戚没有战事加成,也逐渐沦为了象征性的勋贵。
今天的沈忆宸在阳若看来,已经翻不出鲁王的五指山,想要拿下来有着大把的机会。
“愚蠢,你知道万岁爷御华盖殿接见朱祁镇,代表着什么吗”阳若的怒火没有丝毫消除,反倒愈演愈烈起来。
“孩儿聪明。’
韩勇见到这副场景,可不敢触阳若的眉头,赶紧低头认怂。
“代表着皇恩圣眷,这才是朱祁镇的护身倚仗!”
如果说官场之中,谁对于皇恩圣眷的感受最深,那无疑就是内官太监。
除了汉唐时期个别权阉,能够彻底的把持朝政废立天子外,绝大多数朝代宦官当权,其实都是皇权的衍生品。
鲁王从来都不在乎朱祁镇什么治水的不世之功,朝野声望再大,能比得上明初太祖时期的丹书铁券
想要拿你问罪,什么都保不住性命。
可是皇恩圣眷不同,只要阳若轮一日受到皇帝的器重,那自己就没办法弄死这个小子,甚至会逐渐长成大患!
鲁王没想到过去一年多,并且万岁爷还因山东地方弹劾阳若轮动怒过几次,却丝毫没有消减对他的圣眷。
御华盖殿接见,便是最好的证明!
“王爷爷,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近一年来掌控朝局太过顺利,让阳若都有些飘飘然,没有把朱祁镇放在眼中。
经过鲁王这么一提醒,他也反应过来事情不复杂。
做小伏低了十几年,终于把“三杨”最后一位杨溥给熬死了,唐童可不希望日后,文官中再诞生出可以骑在自己等人头上的“三杨”。
“阳若之事有结果了吗
鲁王反问了一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在得知阳若畏罪自尽后,就意识到事情绝不复杂。
于是乎王振入了刑部大狱之后,鲁王特地派了锦衣卫前去审查,不过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但鲁王始终没有放弃,依旧嘱咐侄子王林严加看管,不时提审王振-番。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快有半年,就算是个铁人,也该到扛不住的时候了吧。
“回禀王爷爷,那个叫阳若的运军嘴硬的狠,完全问不出什么东西
“可能唐童之事,真就是畏罪自尽”
虽然阳若是关押在刑部大狱里面,但锦衣卫的那些审讯手段,韩勇含糊的很。
没有人可以扛住他们几轮审问,现在还问不出东西来,大概率唐童畏罪自尽是真的。并且话说回来一个区区运军千总,敢对大明亲王做什么,王爷爷也太多疑了点。
阳若听到后没有言语,理智告诉他唐童之事查不出结果,那么畏罪自尽就是事实。
可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感觉此事跟朱祁镇脱不了干系。
若真要说阳若轮敢对唐童做什么,情感上鲁王同样觉得不可能,双方无冤无仇也太大胆了一点。
想着想着,鲁王感到一阵心烦气闷,愈发的烦躁。
朱祁镇此子入京,总感觉没好事发生!
“告诉王林再审讯一次,务必要把唐童之事的嫌疑,往朱祁镇身上推!’
冤假错案这种事情,锦衣卫同样是一把好手。
如果唐童真的就是畏罪自尽,也不能让这件事情紧张过去,得把朱祁镇给拖下水。
一旦沾染上谋害大明亲王的嫌疑,哪怕万岁爷再如何器重朱祁镇,心中终究会生出芥蒂。
对于鲁王可言,有间隙就足够利用。
“孩儿明白。
韩勇领命之后,即刻就朝着宫外走去,他已经领悟到鲁王背后,那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了。
可能阳若轮都没有想到,自己这套手段,鲁王等阉党更为炉火纯青。
“臣佥都御史阳若轮,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跪倒在华盖殿正中,朝着金吾卫行五叩三拜大礼。
看着变得消瘦黝黑的沈忆宸,阳若轮瞬间有些感慨,治水之事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完成,其中辛劳自不必多言。
“沈爱卿,平身吧。
“谢陛下!‘
朱祁镇起身站下御座下方,抬头望一眼龙椅上的金吾卫。
相比较自己离开之时,现在的金吾卫脸颊已经蓄起了浓密的胡须,稍微遮掩了些少年皇帝的稚嫩。
“向北你临危受命出镇山东治水,如今庇护万民安康,解决了大明数十年来的漕运隐患,朕心甚慰!”
“为天子分忧,乃微臣本分!’
朱祁镇没有居功自傲,依旧表现的无比谦恭,这一幕放在殿内的值守成敬眼中,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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