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朕总以为,你是一个识大体懂分寸的臣子,是以朕对你是诸般信赖,不吝嘉赏......”临敬殿,自嘉德五年起,皇帝就很少在这里召见大臣了,此番却是将贾瑛宣至了这里。此刻,贾瑛躬立于大殿之上,静心聆听皇帝的教诲,嘉德这会儿难得的放下帝王姿态,缓缓开口,就像与一名后辈拉着家常。“你是嘉德五年己亥恩科探花及第,朕记得,与你同列三甲的另外两人,一个叫冯昌洗,一个是傅阁老的同宗族人,叫,傅斯年对吧。”“是。”贾瑛轻声答道。“他们二人现今何职?”嘉德问道。“回陛下,己亥恩科状元郎冯昌洗,历任翰林、督察院,现为南京佥都御史,兼两浙巡盐御史。”所谓两浙之地,即是浙东浙西,以钱塘为界划分东西,乃是延制旧称。两浙巡盐御史的巡属地可不仅仅只是浙江一省,还包括了南直隶南部、湖广南部以及江西全省。从地理分界上看,其实就是以长江为线,江南盐道归两浙巡盐御史辖属,将被盐道归两淮巡盐御史辖属。两淮巡盐御史衙署设在扬州,是以又称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前职便是此任。除了两淮两浙巡盐御史外,朝廷还分设了河东、长芦、两广巡盐御史各一人,又于嘉德七年增设福建一人。虽只是监察御史衔,不过这类官职通常都是兼任,一般都各带原衔品级。比如冯骥才这个两浙巡盐御史,其原职是南京察院佥都御史,正四品衔,又因是南京留都,是以实际轮起来还要比京中察院的佥都御史低半级。以冯骥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正四品着实不低了。不过三品以下都属于堂下官,四品和五品实则区别并不大,而且察院言官不比其他官员,前期晋升要容易一些,因为督察院的御史,除了监察御史之外,都是正四品起步,但话又说回来,想要做出政绩升迁,自然也就难了几分。是以好些督察院的官员,都在谋求着兼领外任,到了地方,御史可直达天听,随便查办几个不痛不痒,却又能戳中皇帝痛处的桉子,今后升迁的路子就打开了。只听贾瑛继续道:“己亥恩科榜眼,历任翰林、通政司,现为银台参议。”傅斯年的升迁履历就要正常的多了,所谓银台即是通政司,通政司参议为正五品衔。通政司不显于世,可官场之人谁都不会忽略他,古来就有“六部九卿”一说,只是随着时间的朝代的推移,“六部九卿”也常有变幻,及至本朝,“六部九卿”合为一词,通政司通政使赫然名列其中。余者除了六部尚书之外,还有督察院和大理寺。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陈情四方,通政参议左之。这个位置的关键性,丝毫不亚于六部以及察院,比之大理寺的权柄还要尊贵几分,不仅能上达天听,如若有心,还能阻断内外。大凡从通政司出来的官员,最次也是正三品,大乾朝以通政使荣升阁臣的,也不乏可数,反而以左都御史入阁的到现在也无一人,所谓“大七卿”之一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嘉德听罢后,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三人之中以你圣恩最隆,不过弱冠之年,已是我大乾的靖宁伯了。”“陛下皇恩,臣不甚涕零,唯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贾瑛伏地跪拜。嘉德挥了挥袖子道:“起来吧。”“你既知对你的恩遇,就该理解朕的难处,却偏偏一再上疏,要朕彻查到底。朕知道林如海是你未来的翁丈,也知道你们二人受的委屈,可朕不能因为你们二人,就置朝廷大局而不顾,置北方的心腹大患而不顾。你委屈,朕也委屈。朕即位八年以来,就遇到了五次刺杀,其中两次最为凶险,一次闯入了皇宫,另外一次就是南苑......”提到南苑时,嘉德的声音不由加重了几分,甚至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一旁的贾瑛倒是注意到了,却也没有多想什么。“朕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查办,可朕不能那样做,北征需要用人选将,边军不能乱。”贾瑛神情带着羞愧和惶恐,闷声道:“陛下,臣知错了,是臣不懂事,让陛下为难。”嘉德见贾瑛这般,露出了笑容,说道:“好在你现在明白也不晚。”“不过你放心,朕在这里可以答应你,一定会给你和林如海一个交代。”贾瑛再拜道:“臣谢主隆恩。”嘉德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奏请领兵出征的折子,朕看过了。如果朕准了你的奏请,九边之中你欲往何地?”贾瑛略做沉吟,心里则是在思忖着该如何回答,皇帝的问话看似随意简单,可其中未尝没有考教之意。大凡有些经验的将领都知道,纵使灭国之战,也不可能让整个九边都动起来。东西绵延万里,大军统一调动是第一大难题。除此之外,九边五十余万兵马的粮草调度,同样不可以量计,纵使朝廷早有准备,也不可能满足五十多万大军同时出塞的消耗。更关键的是,九边是防御要塞,防守才是它的第一要务,如果九边兵马尽出,那可真就是闹笑话了。朝廷如何部属此次北征的,贾瑛并不清楚,皇帝身边,叶百川就是个知兵的,而且王子腾率先开启这次事端,奏章中不会没有后续。不过,贾瑛虽然不清楚朝廷是如何安排的,但大抵也能猜到一些。匈奴王庭,不过是一些松散的部落联盟罢了,而且以匈奴后裔自居的漠北诸部与蒙元后裔的漠南诸部多有不和,还有西域的一些小部落,和盘踞在白山黑水的东胡诸部更是联系微妙,大有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如今左右二王在王庭争夺汗位,右王被杀,若是他来领兵,就集中兵力先攻匈奴的左右两部,威慑蒙元诸部使之不敢妄动,再派一两支偏师深入草原,奇袭匈奴王庭。对东胡诸部,以拉拢贿赂为主,对蒙元遗部则是连打带拉,将矛盾的主力对准漠北以北的匈奴人。只要让匈奴主力受到重挫,打破与蒙元诸部形成的平衡,剩下的,或许都不用大乾动手,备受欺凌压迫的蒙元人或许就会将巴图温都苏的嫡系部落聚而分之。如此一来,辽东的兵马最好不动,陕西四镇有王子腾统一节制,可算作一路,剩下的山西二镇、宣府以及蓟州镇,宣府是京师直面草原的门户,一向不轻易出动的,那就只剩下山西和蓟州镇了。心中有了计较后,贾瑛才张口答道:“回陛下,臣以为......”贾瑛将心中打好的腹稿一一说了出来,从入仕以来,除了兵部员外郎一任,他都没有好好的在各部衙门任过职,多是临时性的选派,就像是一个灭火队长,东扑一下西打一拳,他的优势胜在年轻,可劣势同样也是太过年轻。虽然有过几次领兵的经历,但在这种灭国之战的大事面前,想要与那些积年的老将相争,他还是缺少坐镇一方的资历,江南水师总督,整个水师大营的兵卒水手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余人,在九边这样动辄五六万人的重镇面前,总显得有些小打小闹。想要在北征中独领一军,那就必须在皇帝面前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不错,贾瑛费这么大的心思,所求的自然不是再给谁当副手,而是独当一方的将领。科举仕途是他的一块敲门砖,文重武轻的时代,有些东西,内阁的那些大臣是不会让纯粹的武将染指的。就拿领兵一事来说,蓝田玉和王子腾所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从蓝田玉执掌西军大营以来,陕西的历任布政使对其都有监察之权,也就是所谓的文臣监军,是以叶百川一个初来乍到之辈,便能将蓝田玉拿捏的死死的。而王子腾同样节制西军,陕西布政使却无权对其横加干涉,甚至可以在朝中培植心腹,与自己内外呼应,哪怕是此次朝廷派遣监军,首先考虑的也是确保王子腾对大军的绝对指挥之权的前提之下。当然这其中也有挟势而为,朝廷不得不妥协的缘故,可关键就在于朝廷愿意因为王子腾而做出妥协,且满朝文武百官不觉的有丝毫的不对。如果是换做蓝田玉,敢不请上命,就直接兵出玉门关,估计他的大军才动,朝廷调其回京的旨意就到了。“......朝廷可趁势拉拢蒙元和东胡诸部,孤立以匈奴后裔自居的漠北喀尔喀诸部......我大军可分两路,一路由嘉峪关出发,收复玉门旧地,顺势攻占哈密,以及天山南麓一带草场,截断匈奴右部的退路。另一路,可从东侧大同蓟州一带北进,攻占匈奴左部占领的察哈尔台等地......”“臣愿请缨,领东西任其一部兵马,为我大乾拓土开疆。”大体的进军方略,是嘉德刚刚才与内阁几位大臣商议定下的,贾瑛此刻所说的方略倒与朝廷定下的不谋而合。嘉德听罢暗自点头,心中对当初点了贾瑛为探花感到明智。“若朕欲派你到西军呢?”贾瑛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面露为难道:“陛下,俗话说令出一将,西军之中有王总督在,臣倒是更愿意去大同或是蓟州。”嘉德闻言,晒然一笑道:“你个滑头,方才还说‘东西任其一部’的话,这会儿却又挑三拣四的,朕的九边岂是你说挑就挑的,纵使你想去西军,朕都不能答应。罢了,你先归家耐心等待吧,让朕再考虑考虑。”贾瑛见嘉德犹豫不决,急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都快闲出鸟儿来了,再这么下去,身子骨都锈住了,就算您让臣去西军也成,总要给臣一支兵马带带。”嘉德看着贾瑛笑道:“你呀,傅卿说的还真是没错,你一个文官整日想着带兵打仗,不务正业,成何体统。”“文武哪有轻重,一切都是为了我大乾长盛不衰,陛下......”贾瑛不甘心道。“跪安吧,朕会好好考虑的。”到最后,嘉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赶人似的将贾瑛撵了出去。等走出宫门时,贾瑛脸上却换了副颜色,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如果不出意外,他怕是要到西军中去了。皇帝的话,并非随口之言,而是心中早就有了打算。哪怕是王子腾,私自出兵,更是在皇帝准备向辽东动手的关键时刻,也是会有后遗症的。王家若倒,贾家就会失去一个依仗。两家哪怕再有龃龉,那也是百年姻亲,相互扶持的局面不会因为一个王家女而动摇根本。不过还有时间,皇帝犹豫不是因为没想好派他去哪处领兵,而是在等时机,等一个能顺势将王子腾从九边总督的位子上拿下来的时间。或因罪,或因功,就看接下来西边战局的发展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大概还能赶上此次北征的末班车,这也是他为什么宁愿一直赋闲在京的原因,不为外事羁绊,才能将自己摘出来供皇帝选择。回到府中后,发现黛玉和齐思贤几人都在。“爹爹说,你又向朝廷请缨出征了。”黛玉问道。黛玉这回倒是神色如常,却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担忧,只是自两人订婚以来,这种事情都经历了不止一次了,也都习惯了,纵有什么心事,也都放在心里,免得彼此牵挂不安。她只苦恼,时间为何过得如此缓慢,两人的大婚依旧感觉遥遥无期。贾瑛点了点头道:“此次进宫,为的就是此事。”“怎么样?”几女目光尽数看来。贾瑛见此,脸上浮现笑意,一手将黛玉揽了过来,让黛玉猝不及防,只顾将脑袋深深埋下,脖颈间的通红却暴露了她此时内心的慌乱,贾瑛还从外当这齐思贤徐文瑜,哪怕是报春绿绒的面,与她有过亲昵之举。百盟书一旁的三人,除了绿绒外,齐徐二人多少也都有些不大自然,贾瑛此举,无疑是向众人公开了彼此的关系,虽然这种关系早就不是秘密了。两人其实更在意黛玉的表现,毕竟她才是名正言顺的未来主母,只是黛玉此刻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顾得上那些。贾瑛其实也是无心之举,等将人揽入了怀中后,才反应过来,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不过他仗着脸皮厚,索性便将事情摊开了也好,老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事。装作旁若无事的贾瑛说道:“放心吧,事情还没定下来,不会这么着急就离京的。”说罢又看向齐思贤问道:“云记那边怎么样了?”云记当初是贾瑛联合几家勋贵一起办的,如今贾瑛与这些人翻脸,云记自然也会收到影响。反倒是西山煤矿,在户部挂名,有皇家撑腰,受的影响会小一些。“有几家想要趁此退出的,还带走了几家店铺和货栈,我都依你的意思,答应了他们了,不过京中的香料行当,云记的供货已经占据了大半,他们就是想联合打压也难,一来宫里的采买才是云记的大头,一直也都未曾断过,二来除非京中的百姓不用香料了,否则就必然离不开云记。再者,我毕竟是县主,他们也不好逼的太过。”云记的根本不是那些开遍京城乃至直隶的店铺,而是香料的供应渠道,店铺丢一些倒是没什么,反倒不如货栈减少带来的影响更大。贾瑛点点头道:“如此就好,做生意嘛,讲求个你情我愿,大家好聚好散,他们若是再逼得的紧,那就再退一些也无妨,哪怕是云记没了也不必心疼,左右咱们也不靠那些个赚银子花。”贾瑛私下里一直都在往湘军营和江南水师填银子,如果只靠云记,那才叫是杯水车薪,不然他早将佟四海调来京城了。广州市舶司,与泰西人的贸易,才是贾瑛依仗的财源根本,一次交易的利钱,都赶得上云记大半年了,这样的冤大头满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话题一转,贾瑛又说道:“不提这些,明日柳兄就要回京,择日就要虽贾雨村一道往陕西赴任,留京的时间只怕不多,我打算明日出城迎一迎,正好,将二妹妹他们也带上,咱们一道往城外游一次,眼下正值夏日,草木繁茂,绿意葱葱,正适合游人观光。”柳云龙此次是受他牵连,于情于理都要迎一迎的,再则,近来京中尽是些糟心的事,带几女出京散散心也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又要离京了,归期不定啊,也不知道此次北征来年会不会结束,不然怕是连婚期都赶不上了。荣国府。凤姐屋。贾琏翘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一旁的凤姐脸无血色的坐在榻上,看着眼前矮几上放着的一封书信。只听琏二说道:“我也不与你计较什么,原本这封休书是打算等你病好些了再给你的,不过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凤姐此时一副痴痴怔怔的模样,脑海中只有“休书”二字,旁的话却是半句也没听到,一时只觉脑袋昏沉,失去了思绪,对琏二的这般绝情作为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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