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劫途贰

  这船儿本小,毫不起眼,众人纷纷落水,才有人发现。但船上最多能容两人,谁上去都是被人一把拽下,兜兜转转,总是离不开原地,反是叫柳一未济捡了便宜。

  花轻语恼道:“这个混蛋,怎把他给忘了。”

  阿鬼也明白过来,望向沈放。这人来的奇怪,模样是个老汉,说话却是个年轻人。花姐姐叫自己相信此人,果然将那个高手淹死了。

  沈放摇头,道:“算了,叫他钻了空子,追不上了。”阿鬼水性精熟,或许追的上船,但决计不是柳一未济对手。所谓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自己远不敢称智,方才火烧眉毛,确实也忘了此事。

  勉强游回到沉船之旁,只觉筋疲力尽。适才这一番缠斗,当真是三分谋略七分运气,万般侥幸除却一个大敌。海水冰冷刺骨,冻的两人面色煞白,手脚越觉无力。

  一只手自上面伸了下来。

  沈放一把握住,面露喜色,道:“杜兄!”

  那人难得一笑,道:“沈兄弟。”

  两人的手握住一起,彼此紧了一紧。

  柳一未济将船划出里许,料定众人追赶不上,当即停船。

  福运号已沉,海面上还漂着不少活人。

  但半刻钟之后,柳一未济又骂骂咧咧划船走了。

  海面之上,忽然多了一个筏子。

  福运号虽然沉没,船上却有许多储水的木桶。

  沈放叫阿鬼召集未沉的船工帮忙,拿预先割下的绳索,将木桶相连,快速拼起一个筏子。

  未死的船工还有十余人,以浦峰打头。但此际他一言不发,听着阿鬼吩咐做事,面无表情。

  龙雁飞、李壁等人被尽皆安置在筏子之上。

  沈放等人虽尽力救人,但大半人还是永沉大海。那两个客商周颖与华开明皆未见踪影,或是未能自大火中逃出。

  仓促搭就的筏子自没有多大。一端两人独处,却无人靠近。

  大荒落盘膝而坐,百里簟秋头靠在她大腿之上,一张脸如同白纸,已是奄奄一息。

  柯云麓近前,渡过一丝内劲,百里簟秋方才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晃,最后落在大荒落面上。

  大荒落面具已经拿下,一张面孔也是惨白,却不减秀丽。

  百里簟秋气若游丝,张了张嘴。

  大荒落俯身下去,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百里簟秋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的人,只有教主。输给教主,我没什么怨恨。”

  大荒落眼中泪水滚滚滑落,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百里簟秋眼中光亮逐渐暗淡,手也慢慢松落。

  筏子上静寂无声。离的近的众人都是低着脑袋,当没有听见两人说话。柴霏雪沉默不语,花轻语更是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沈放忍不住去看龙雁飞,见他也是低垂着头,双目微闭,似是真的没有听见。心念忽地一动,原来大荒落喜欢龙教主,那当日无方庄,她是不是真的故意不救青鸾?

  漂泊三日之后,这七拼八凑起来的筏子终于顺利抵达岸边,居然还是完整无缺。浦峰等人皆是海上老手,只要浮的起来,他们就能划着走。

  浦峰面色始终阴沉,似是在想,海大哥和金泉大哥为何要同归于尽,为何我等想不到拿木桶扎个筏子出来?

  临到海边,却见海面银白,竟是厚厚一层坚冰。柯云麓久居南方,倒是不知大海也会结冰,啧啧称奇。

  众人弃了筏子,就自海冰上行到陆地。北方呼啸,冻的众人都是瑟瑟发抖。

  登岸之处,一片荒芜。皑皑白雪正自消融,露出丑陋不堪的大地。

  浦峰等人上岸便扬长而去,与众人一句招呼也没有。

  阿鬼自然留下。

  杜绝也是飘然而去,不与众人一路,分别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他本就孤僻,每次都是来的突然,走的干脆。筏子上渡海,他也是整日闭着双目,一言不发。只是谁也不当他古怪,都觉他本该如此。

  沈放颇感失落,他与杜绝同是年少,同有刻骨家仇,甚至两人都是早早领悟了意境的功夫。两人本该有许多话说,但真见了面,反而多是沉默。偶然交换个眼神,却是彼此深谙对方心意。两人心中,已认下了对方这个朋友。肝胆相照,又岂在言多。

  此地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将百里簟秋遗体草草安葬,大荒落寻到一截枯木,权且作了墓碑。

  沈放一群人,不是伤就是病。

  沈放与柴霏雪、还有龙雁飞、柯云麓,都被盛千帆打中,受了少许内伤。沈放自己左臂骨折也还未康复。大荒落却是在护卫龙雁飞逃走时便已受伤,而且伤势颇重。花轻语被打断腕骨,好在断的整齐。沈放拆个半个木桶,与她做个夹板吊起。

  李壁与单翃衣落水,饥寒交迫,第二日就发起寒热。沈放与龙雁飞都懂些医术,却苦于手边什么也无,龙雁飞扮作郎中,随身带着药箱,却早已沉入海中。只能叫柯云麓耗些真气,替两人暂缓一二。

  花轻语因伤身子虚弱,撑到第三天,已有发热迹象。

  众人谁也不知此地是什么所在,但饥肠辘辘,饥寒交迫,当即寻路前行。眼下寻些吃的果腹最为要紧,还要替花轻语、李壁、大荒落等人寻些药草。

  走出一个多时辰,方见正路。再行不远,道有路碑,方知是在蓬莱县地界。

  今人出门,道路随处可见标识,注明前后左右为何地界。此类标识,古即有之。

  古人将道路分的非常详细。《尔雅·释宫》中说,一达谓之道路,二达谓之歧旁,三达谓之剧旁,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七达谓之剧骖,八达谓之崇期,九达谓之逵。

  为方便知晓位置路径,自汉时起便以三百步或是三百六十步为里,沿途封土为台,以记里也。这种土堆谓之为“堠”。道路两旁还多栽种树木,既能遮阳挡风,又有标记方向之用。

  到了唐朝,“堠”已多为石碑取代,更为牢靠。唐长安开远门外有碑,上题“西极道九千九百里”,乃是虞世南手书。开远门为长安最北之门,距长安城西市仅有两坊距离。西出边塞,都是以此为起点,也是丝绸之路的起点。

  知晓所在,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蓬莱自古有仙山之名,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来此求长生。自唐贞观八年,始置蓬莱镇,后登州治所移至蓬莱,蓬莱遂升镇为县。既是县城,总归有些人家。这蓬莱临近大海,水土丰茂,更是个富裕所在。

  李壁和单翃衣病重,李壁坚决不肯要人背负,由沈放扶着,蹒跚而行。单翃衣却是走了几步,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也不哼唧叫唤,只是闭目装死。无奈只得由柯云麓背着。

  一行人直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到蓬莱县城。

  此际已是傍晚,就见城门洞开,不见半个人影。

  入得城来,一般的冷冷清清,道路上枯叶满地,两旁屋舍破败,有火烧痕迹,断壁残垣,一片寥落。柴霏雪接连进了几户人家,都是空空荡荡,不见半点人迹。顺带厨间看看,也是一无所获。忍不住奇道:“这人都哪里去了?”

  李壁道:“此地已在山东尽北,离前线已远,按理自是不该如此。只是我听闻山东这两年遍地造反,想必是兵祸也殃及此处。哎,蓬莱有仙岛之誉,可惜可惜。”

  花轻语接道:“如今哪里还有仙家无忧之地?”本指望进城就有热水美食,温暖大床,谁知是这副光景,自是心情不佳,又道:“都是那个杨安国干的好事。”

  李壁道:“百姓既已逃散,咱们去县衙看看。”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此地就算遭了兵祸,眼下也安静下来,官府总不能不管不问。

  沿着大路前行,走过几个路口,果然见到县衙。

  宋朝以来,县城府城,格局大多一致,不管几个城门,都是直道联通,沿着主道,却都是丁字型的街道。如此设置,城内道路通达不畅,但却有一样好处,若是敌人进犯,特别是骑兵进来,难以驰骋迂回。这些旁支巷道更多是狭窄,十分利于步卒巷战。

  县衙大门开敞,也是不见人影。

  进了大门,一样毫无声息。

  这县衙不大,一进院对着大堂。堂上也是一片狼藉,大老爷的台案也垮塌在地,椅子倒是完好,孤零零端端正正。堂上“明镜高悬”四字匾额歪倒一边,看着随时可能砸落下来。

  这“明镜高悬”本是“秦镜高悬”。汉代刘歆所著《西京杂记》载,秦王有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照谗佞奸臣。后代官吏,为标榜清正,多爱悬挂此字。

  再入后院,又有一堂,上书“三省堂”。三省乃是“清、慎、勤”,此处应为县令日常办公和待客之所在。

  堂门大敞,里面黑乎乎瞧不真切。柴霏雪上前,正待迈步而入。刚刚跨进一只脚,忽地一道黑影,自阴暗处猛扑而来。

  柴霏雪骤然惊吓,银牙紧咬,双目却是一瞬不瞬。

  那物大的吓人,夹着腥风,一双大眼幽幽放光,竟是一只斑斓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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