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未济道:“两位且住。”
花轻语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柳一未济道:“两位如何识得李大人?”
柴霏雪道:“干你甚事!”
花轻语本已走开,还是停下脚步,神色一黯,轻声道:“义士朱全。”
柳一未济回到舱内,又将情形说了。
柳一渐大是惊讶,道:“大宋李壁?他已为参知政事,怎会偷偷摸摸来这贼船之上?你确定是他?”
柳一未济道:“瞧他年岁气度,七成不假。”
柳一明夷道:“七成不够。”
柳一未济道:“我寻机会再去看看。”
柳一渐道:“姑且先当他是。若以天下事论,这李壁的分量便是那人也不能比。难道咱们真是想的岔了,这两个女子与咱们的事无关?去岁涟水朱裕、朱全兄弟被朝廷逼死,沾血的人岂不正是这李壁?他倒是三天两头往大金国跑。”
柳一未济道:“走海路,做贼船北上,确实是不同寻常。”左手食指在脑门上轻点两下,道:“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柳一明夷道:“我听说就在正月,韩侂胄派亲信方信孺至开封,已有与金人谈和之意,一明一暗么?”
柳一渐道:“莫非这李壁是宫里那一位授意的?”
柳一明夷道:“有可能,杨皇后向来与韩侂胄不对付。”
柳一未济道:“不对啊,若是这样算,这李壁还在方信孺之前出临安。这么说,传闻是真的,官家跟宫里如今都对韩大人不满意?”
柳一未济道:“眼下韩侂胄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他既有意求和,又何必出家财二十万,补助军需?”
柳一渐笑道:“此事传的沸沸扬扬,说他沽名钓誉的有之,夸他真心抗金的亦有之。而且这钱么,二十万钱,不多不少。多了人家觉得他是贪官,少了么,又拿不出手。更兼且早不早,晚不晚,非要等八方兵败,才想起捐钱劳军。他干嘛不再晚一些,多死些人,剩下来的还能多分一点。这些自是做给官家看的。”面色渐严肃,道:“咱们不宜滋扰此人,不可节外生枝!你的意思?”
柳一明夷半晌方道:“看看再说。不管如何,这两个女子能不动就莫要动。”微微一顿,道:“但不妨顺藤摸瓜。”
柳一未济点头道:“小弟领会得。”
福运号一路向北,天气日寒。海面上每日大风,一吹就是一日一夜。
甲板之上,海夕池一脸惊讶,道:“什么,他不是柳家人,真名叫什么沈放?这臭小子,居然敢跟我狐假虎威!”
浦峰道:“他大叔是燕长安。”
海夕池道:“燕长安?”
浦峰道:“听说是个灌顶境高手。”
海夕池瞥他一眼,道:“我当然知道燕长安是谁!好好的,干什么要冒名?这群混账东西,究竟想干什么!”海风呼呼,他侧了侧身,皱眉接道:“金泉怎么样,还没缓过劲来?”
浦峰低声道:“大哥运气不好,输给那小子,身子没什么,想是这口气顺不过来。”
海夕池一连串咳嗽,连吐了几口痰,尽是黄中带着血丝,眼角都憋出泪来,顺了两口气,方道:“胡说八道,输了就是输了,什么顺气不顺气。潜水而已,我还不如你们两个。”
浦峰低头道:“大哥别埋汰我们了,若不是你冻坏了肺……大哥你这几日咳嗽愈发重了,上面风大,还是少吹些风。”声音更轻,道:“此番船头一气唤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海夕池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闭嘴!”
浦峰吓了一跳,恰好一眼瞥见旁边,忙带过话头,道:“那个小子过来了。”
就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自甲板上探出头来,一眼瞧见海夕池两人。目光一对,立刻低头,想要缩身回去,又觉不妥,硬着头皮走上甲板,贴着船舷,想要自海夕池两人身边溜过。
忽听一个清脆声音道:“阿鬼,来这边。”船舷另一侧,却是花轻语与柴霏雪并肩而立,花轻语转身招手,正呼他过去。
阿鬼如蒙大赦,抬头跟海夕池打个招呼,快步越过甲板,去向那边。
浦峰哼了一声。
阿鬼听见,跑的更加快了。
海夕池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过了好半晌,回头再看,花轻语、柴霏雪跟阿鬼却是走开了些,自顾说话,看样子甚是轻松。略有好奇,道:“阿鬼怎么跟她俩熟识起来了?”
浦峰道:“大哥你不知道,你不是免了他的差事吗,这些日子也没活给他做,闲着天天在甲板上晃悠。那两个女子见他有趣,问他潜水的事情……”狠狠朝海面啐了口痰,谁知大半是唾沫星子,海风一卷,一多半回到自己面上,骂了两句,伸手一擦,接道:“算他小子聪明,倒没胡说八道。这小子说话古里古怪,又颠三倒四,两个姑娘当他是个乐子呗。”
阿鬼站在花轻语、柴霏雪面前,果然有些缩手缩脚,可怜兮兮,此际小心翼翼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汉人?”他在船上,没少受人冷落白眼。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分明做事认真小心,对人客客气气,潜水还赢了浦金泉,可为何就是不受待见。莫非就是因为自己不是汉人?花轻语、柴霏雪待他温和,今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花轻语道:“你不是海老大带上船来的么?对了,你怎地认识海老大的?”
阿鬼低声道:“我是他买下来的。”
花轻语哦了一声,略一思索,道:“他们自己被人瞧不起惯了,是以学得一身毛病。”
阿鬼奇道:“他们也被人瞧不起?”
花轻语道:“那是自然,我朝幅员辽阔,这地方一大,自然有好有坏。富裕的瞧不起穷的,读书的瞧不起耕田的,古来有之。大江南北,高山左右,就数这福建和四川最不受待见。有个人叫邵伯温,写书说,朝中有语云: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阿鬼道:“那是什么意思?”
花轻语道:“福建为闽,四川为蜀,中间都有一虫字。朝廷中人说这两地人,皆爱读书考官,都爱拜佛念经,又都爱养小虫,一丘之貉。而且这两地人,都爱结党营私。与四川一般,福建也是闭塞之地,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地狭人稠,外出经营者就多。这经商的一多,民风就歪,其人只知利而不知义。北宋汴京被迫,金人欲选三十精通经学的太学生为用,还虑众人不肯,要奖三百贯,却不想应者如云。其中就是四川与福建人最多。这些人甚至拿纸笔,画下中原内地山川险易,讨好金人。时人不耻,管四川人叫‘川直’,福建人叫‘福建子’。王安石变法失败,他有个下属叫吕惠卿,也是福建人,背叛于他,气的他经常在纸上写这三字,想是恨得不轻。”
阿鬼低声道:“我听说疍民也被人瞧不起。”
花轻语道:“是啊,福建人已经被人瞧不起,疍民又被福建人自己瞧不起。”
阿鬼道:“原来他们跟我一样可怜。”
花轻语道:“我方才说的那些,可未必都是真的。”
阿鬼奇道:“啊?”
花轻语道:“这都是北方人说的话,四川、福建经商的多,有钱请先生教孩子读书,这考科高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官场之中,官官相护,老的自然排挤这些新来的。讨好金人的学子,是不是就四川和福建人多,可是未必。王安石自己识人不明,怪什么福建人。”微微一顿,道:“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人最是卑鄙,瞧见不如自己的就欺负,瞧见比自己好的就嫉妒。你要明白一样,那些真正有本事,比你强的,才没功夫来骂你。他们骂你,正是因为觉得不如你。”
阿鬼道:“我不是成心赢浦大哥的。”
花轻语道:“我瞧那浦金泉还好,他身边的兄弟们事多。”
阿鬼道:“那我该怎么办?”
柴霏雪道:“你只管自己强大,管别人看低看高你作甚?”
阿鬼哦了一声。
花轻语道:“他小小年纪,可没你这么超脱。我教你个法子,能让你最快交到朋友,也最是简单,一学就会,要不要学?”
阿鬼道:“什么法子?”
花轻语笑道:“夸人,逢人便说好话。”
几人说话,海夕池和浦峰离的不远,倒听了一半去。听花轻语说福建人不受待见,分明话中有话,故意说给他听。忽地面色一沉,转身朝前舱走去。
浦峰一怔,随即听脚步声响,再一看,却是柳一未济上了甲板。两人目光相对,浦峰勉强挤出个笑容,快步追海夕池去了。
柳一未济远远便与花轻语跟柴霏雪招呼。
花轻语、柴霏雪和阿鬼三人本正说的高兴,见他同时拉下脸来,待他走近,花轻语道:“你到处跟人说你是沈放,招摇撞骗,究竟是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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