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十九章 海舟陆

  柳一渐微微点头,道:“此位若是空缺,多是船上提拔,要的是个知根知底,彼此相熟。除非此人本事高超,求贤若渴。”

  柳一未济道:“这新来的艄公,名叫卢琛平,不爱说话。屋子里摆了许多树根树桩,俱是桑槐柳杨。一地的木屑,有些个雕刻的人偶,皆是奇形怪状,妖魔鬼怪。”

  柳一渐道:“头不顶桑,脚不踩槐,生不睡柳,死不睡杨。这四木都是阴物,盖房子做物件差些,刻些邪物,招些邪祟,却是再合适不过。”

  柳一未济道:“是以众人嫌他晦气,多不愿与他交往。”

  柳一渐冷笑道:“海平潮不管,自有他的特别之处。”

  柳一未济道:“小弟也这般想,这人不愿与人交道,但日日在船尾操舵,我看了多日,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对。”

  柳一渐道:“还有什么?”

  柳一未济道:“桅杆望斗上那个猴子一般的少年人,也是新近上船,听说是海平潮亲自带来,大家都叫他阿鬼。这司瞭望之责,原本船上有多人轮换,这阿鬼来了,却多半都落在他头上。每日桅杆上下,倒是勤快的很,不曾偷懒躲滑。”微微一顿,又道:“这小子在船上很不受待见,无人搭理不说,还常遭戏弄,饭也不给他吃饱。”

  柳一渐忽地一笑,道:“上船之时我便留意,这小子非是我中原人士,多半是来自吕宋(今菲律宾)的巴瑶族人。你瞧他黑不溜秋,可不全是太阳晒的,而是他皮肤本就是这个颜色。这巴瑶人常年生活于海上,潜水之能,无与伦比。水中视物,海底捞针也如探囊取物。这些人为能深潜,小时便会戳破自己耳鼓膜,老来多半成了聋子,难怪旁人跟这小子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一个巴瑶人,在海船之上,可是有用的很。不过么,非我族类,遭些冷眼,自也是寻常。”

  三人都是一笑,显是未将这人放在心上。

  柳一未济接道:“还有一个,乃是这船上的灶头。据说起锚前一日,这船上原来的灶头忽然请辞,还推荐了此人前来。四十多岁,身形彪悍,倒似个走镖的,名叫做黄从聪。”摇头道:“这几日船上怨声载道,都说这新来的灶头做的饭比狗屎还难吃。偏偏这汉子脾气还挺犟,听人说他厨艺不精还要生气,做出来的东西越发难以下咽。”

  柳一明夷居然点了点头。

  柳一渐道:“这节骨眼上,放这等扎眼人物上船,也不知那海平潮是如何想的。”

  柳一明夷道:“你打算再从哪个下手?”

  柳一未济道:“还未有计较。”

  柳一明夷淡淡道:“下次生事之前,不妨先跟我们两个知会一声。”

  柳一未济低头道:“此番是小弟鲁莽了。”

  柳一渐道:“也没什么,这路还长着,咱们也不急着打草惊蛇。”

  船行不止,几日晴朗之后,天气忽变。深邃的海面之上,积云如墨,累累欲坠,北风劲起,呼啸悲声。

  这一日傍晚,空荡荡的甲板之上,更是没几个人影。唯独那瞭望的阿鬼还是整日呆在望斗之上,他裹了件宽大的棉衣,一张黑脸中透出红印。

  船舷之前,柳一未济与海夕池并肩而立,正自闲话。两人不远,站着前些日所见那刀疤汉子和秃头头目。

  对于柳一未济毫不知趣,腆着脸过来凑话的行径,海夕池并不买账。周颖、张贤亮、华开明几人一闹,船上人对柳家三人的态度也是渐不友善。

  本不想理这个柳一未济,可几句话一说,竟又觉得这个柳一未济没这么讨厌。本想拂袖而去,却是一气说了半刻钟的话。

  忽地一阵风起,带着低沉呼啸,卷过两人,衣炔扯起,头顶风帆,猎猎作响。柳一未济裹裹身上狐裘,道:“这风一起,倒是一日比一日寒了。”又将双手搓了搓,道:“我听说风从海上来,怎地眼下这风,却是从陆地上吹过来的?”

  海夕池道:“风自来都是从冷处朝热处吹。这海上的天气与陆上比,都要晚上一个月。如今一月,海上却如去年十二月的天气。冬天,海上其实要比陆上暖和。到了春夏,便是陆上热了。眼下这风,自是从陆上朝海上吹。”

  柳一未济笑道:“你说如今海上比地上暖和么?真还未觉,前几日还好,这风一起,顿觉冰寒刺骨。”

  海夕池咳嗽几声,道:“海上潮湿风大,感觉确是更冷一些。咱们正自向北,此后一日要冷过一日。”

  柳一未济笑道:“我就说海大哥莫不是只苍鹰,前日说起风,果然这风就越来越大。”

  海夕池微微一怔,道:“什么老鹰?”

  柳一未济道:“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海大哥纵横四海,高瞻远瞩,岂不正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海夕池摇头道:“常年行船,知风知雨,本份中事,何足道哉。”

  柳一未济抬头望向桅杆高处,道:“这么冷的天,他爬这么高,不怕冷的么?我瞧这海上一览无余,何必整日眺望?”桅杆之上,那阿鬼不住瑟瑟发抖。

  海夕池道:“船行海上,瞬息万变,这望斗之上,不可一时无人。不过咱们还在近海,风平浪静,确也不需如此。”声音稍低,道:“这小子初来乍到,我有意试试他的脾性,倒还可靠。”抬头看了看,招手高声道:“好了,阿鬼,你下来吧。”接道:“这瞭望的差事,还是照旧排班轮着上吧。”

  刀疤汉子和秃头头目一直候在一旁,听令齐齐答应。刀疤汉子名叫浦金泉,秃头名唤浦峰,两人乃是这福运号上的正副部领,统领水工火儿。整日跟着海夕池,不离左右。

  旁边阿鬼刚下到甲板,正自两人身边过,柳一未济道:“这位小哥,听说你是巴瑶族?”

  阿鬼恍若未闻,低头继续朝前走。近处看,这阿鬼更显瘦小稚嫩,嘴唇上才冒出绒毛,怕还不足十四五岁。一张脸已是冻的通红,两只耳朵更是红的如同猴子屁股,已有皲裂迹象。他鼻子扁平,两个鼻孔却是异常的大,鼻端还挂着半截清水鼻涕。

  他身上的棉袄又肥又大,极不合身,拿根绳子勒住腰间,上下一齐漏风,也难怪他在望斗之上,整日都是蜷着身子。

  浦金泉与浦峰抱臂挡在面前,浦金泉脸拉的老长,道:“臭小子,柳公子问你话没听见么?躲什么躲?”

  阿鬼停步不答,柳一未济呵呵一笑,伸手搭他肩膀,意甚亲切,道:“不妨事,不妨事,听说你们巴瑶族水上本事天下第一,正想亲近亲近。”

  阿鬼面露惊讶之色,道:“我,我是男的,你干嘛要与我亲近。”他一口汉话说的煞是别扭,带着古怪口音。加之他想是误会了柳一未济之意,略显惊慌,更显得滑稽可笑。

  人之所用语言,可分声调语言与非声调语言。所谓声调语言,便是指发同一个语音的时候,用不同长短、不同调值的声调,会构成不同语意。与之相对,非声调语言,只能表现语气,却不影响意思。

  汉话有平、上、去、入四声,莫看只这四个音调,非是从小学起之人拿来,却是拗口难学无比。

  这阿鬼便是如此,虽吕宋国的语言同为声调语,但发音不同,学了汉话,说起来反是加倍生涩拗口。他紧张慌乱之下,更是荒腔走板,说不出的喜感。

  海夕池三人忍不住都是发笑。

  柳一未济也是莞尔,放开他肩膀,道:“你这小哥当真有趣,我听说你们巴瑶一族天赋异禀,水上的功夫天下第一,这心肺长的都跟我等不一样。便是古之古治子、周处、凌统之辈,都有所不及。”

  阿鬼面上竟是一红,上唇去咬下唇,又低下头去。似是也知自己乃是异族,肤色相貌与船上人尽皆不同。

  海夕池看在眼里,并未说话。

  浦峰却是哈哈笑道:“水性如何我不知道,爬树的本事倒确是不错。”

  阿鬼头垂的更低,挂了半截的鼻涕险些掉了下来,他身上除了头发,面上脖颈都有细密绒毛,倒真如个猴子一般。

  浦峰或是也想到此,愈发尖刻,道:“我家里养了个猴儿,跟他也是一模一样。”

  柳一未济道:“浦兄弟此言差矣,咱们江湖好汉,佩服的是有本事的汉子,相貌如何,乃是小节,不足道哉。这位小哥既是巴瑶族人,当是个有本事的。”

  浦峰道:“公子一口一个巴瑶族,不知是被谁人骗了,这小子是什么巴瑶族了,分明是鬼奴养下的杂种。”

  阿鬼猛地抬起头来,看了浦峰一眼,见他硕大一个光头,一对环眼,凶神恶煞,直愣愣盯着自己,急忙转过目光。

  柳一未济摇头道:“广州富商船家,好养鬼奴,通体漆黑,力大善泳,吃苦耐劳,价格不菲。这鬼奴我也是见过的,可不是他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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