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宋虚与仇统

  李忘尘登上的这座孔雀楼,是临安府的名楼,来来往往颇多热闹。

  他直接来到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好几盘大菜,大酒,然后侧过头去,通过二楼的栏杆去观望楼下的街景。

  同时,也调节自己的心绪。

  李忘尘从诸葛神侯府中走出来的时候,还带了点激动,因为他一路通过了四大名捕的考验,得到了诸葛神侯的支持,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足以自傲、骄傲的事情。

  但在这一路上,他却不由得想到了未来,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想到了那可能会搞砸的一场大戏,激动立即就变成了深深的思索、谨慎、推演。

  而当真正登上了孔雀楼,来到这个位置,点下好酒好菜,一切的心绪都没有了,他放松得像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

  李忘尘心如明镜。

  接着他就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感受周围的人身上了。

  比如,楼下的酒肆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女在卖艺,老人脸上的沧桑,少女身上的青春,他们悠悠扬扬、清清淡淡的歌声,就令李忘尘很舒服。

  除此之外,卖针线的小伙子偷偷与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家打情骂俏,一个穿金戴银、看上去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阔太太,正很不顾形象地追打自己那不听话的小孩子,买鸡的和卖鸭的讲价钱,满脸横肉的卖肉佬和挎着竹篮子的胖妇人喋喋不休地讲价。

  李忘尘看着看着,忍不住微笑起来,觉得人生真的很有趣。

  但也有不那么有趣的。

  一个公子哥正在叫骂责怪自己的家丁,旁边另一个家丁埋头做事,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四名轿夫抬着一顶豪奢大轿子在路中央行走,他们汗如雨下,不住喘气,经受日晒雨淋的肌肤,呈现出黝黑沧桑如老人般的状态,但从短袖下显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又似乎和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孔雀楼正下方的乞丐朝着老板磕头不止,只求得到一碗饭食,却给老板一脚踢开,惨叫哀嚎。

  人间百态,都在这条街道上上演。

  李忘尘却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

  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影子照在李忘尘的身上。

  那人又冷,又傲,但是又很直接地问,“你在看什么?”

  李忘尘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好像被打扰的不耐烦的神情,“我在看生活的百态。”

  他甚至都没有看别人一眼。

  那人却坐了下来,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很想和他谈一谈,“生活的百态也分很多种,不知道你见到了哪些?”说到这里,他咳嗽了两声,自己用手帕擦了。

  李忘尘道,“我只见到了麻木。”

  那人咀嚼了一下“麻木”两个字,点了点头,“你觉得他们过得不好。”

  李忘尘道,“并不是都不好,但正因为有好有坏,那些不够好的,反而尤为扎眼。”

  那人问,“你为什么不去帮帮他们?去教训教训家丁的主人,去让那轿夫的老板自己去抬轿,去让那乞丐进来吃上一顿饱饭,我看你并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李忘尘道,“我好像只说过自己看到了麻木,并没有说我具体看到了谁,你怎么知道是那家丁、那轿夫、那乞丐?”

  那人却道,“我随便猜的,错了吗?”

  李忘尘道,“你对了,但你并不是猜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病殃殃的公子哥儿,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苏梦枕苏楼主,我知道你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所以才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你问我为什么不帮帮他们,我想先问问你为什么不帮帮他们。”

  没错,来到李忘尘身前的,正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在苏梦枕的背后,则站着那英俊明朗,额上一颗黑痣的杨无邪,杨无邪正小心翼翼地观察李忘尘的一举一动,双眼明灭闪烁,一看就是在不断地思考什么。

  苏梦枕将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帮不了。”

  然后他继续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的能力,照抚金风细雨楼,已显得勉强,更不用说这天下苍生、芸芸众人了。”

  这时候,杨无邪却忽然开口,“但起码有数万人,因为公子而有了生计,这其中有工匠,有农人,有镖局,有当铺,有酒肆,有牧场……不一而足。”

  他一开口说话,话语就好像是流水一样,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泄出,“除此之外,世人皆知道岳飞将军、丐帮乔峰誓死抵抗异族胡虏的事迹,但我们金风细雨楼也早就暗中支持前线,供出不少战士、队伍、军械、甲胄,也出力保家卫国、抵抗外族。”

  最后,杨无邪看着李忘尘,一字一字道,“公子当然不必天天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做的事情,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指责的了——除非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我们公子。”

  苏梦枕叫了一声,“无邪!”

  杨无邪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些越过了位置。

  就在这时,楼下却传来了个掌声,一下一下十分清脆,伴随着掌声而来的是一个老迈但有力的声音,“佩服,佩服。”

  另外一个清亮的声音冒了出来,“总堂主不知在佩服什么?”

  那老迈的声音说,“我佩服两点,第一点是,苏楼主的总管和苏楼主配合无间,一红一白,演了一出好戏;第二点就是,苏楼主明面上正气凛然、堂堂皇皇,暗地里却是另一幅面容,隐藏之深,令人咋舌。”

  清亮的声音道,“总堂主的意思是:苏梦枕这个人,沽名钓誉、假仁假义、城府极深、掩人耳目、作恶多端、血口喷人。”

  老迈的声音哈哈大笑,“不敢,不敢,老夫什么都没有说过。”

  伴随着一段话语,楼下走上来两个人,一个是身材魁梧而高大的老者,值得注意的是,老者那只又瘦又干枯的手上,只剩下了一根拇指、一根中指,而食指、无名指及尾指则被削去,在拇指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戒指。

  而老者身边的那人,却垂着头,一袭长发,似乎是个柔弱而害羞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李忘尘笑道,“雷总堂主,狄大堂主,两位竟也来了?请坐,请坐。”

  并且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对待雷损、狄飞惊,看上去好像比对待苏梦枕、杨无邪要热情一些。

  到这时候,李忘尘才发现,孔雀楼的二楼,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清空了,不知道是雷损动用了人手,还是苏梦枕下达了命令。总之,这偌大的二楼之上,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

  甚至,就连楼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一些。

  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旷。

  雷损找了个位置坐下,以很和善也很看好的态度对李忘尘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若非宋小兄弟,我们六分半堂又要给苏楼主扣上一件不白之冤了。”

  狄飞惊也坐在他的身侧,并不忘对李忘尘歉然道,“请莫怪我失礼,我的胫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脖颈被折断了,因此一口气吸不长足。

  李忘尘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

  他们两个,居然好像也有一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看到这幅景象,杨无邪暗叹一声,退后开来。

  他知道,宋虚是知晓苏梦枕暗地里做什么事情的,现在自己和苏梦枕的红脸白脸又被雷损老贼戳穿,对方实在很难再对金风细雨楼升出什么好感。

  反而是六分半堂要好得多。

  其实雷损也根本不用在意名声更坏,因为他的名声本来就是够臭了。

  所以今天的情况是:金风细雨楼要极力阻碍江陵一案曝光,而雷损则要极力促成内情宝光。

  当然,雷损需要让宋虚来昭告此事,他反而不能干涉其中,否则将起到反作用,惹人嫌疑。

  就阻碍苏梦枕的计划,再让这件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这就足够了。

  而如果真的爆出此事,又没有任何反扑手段,苏梦枕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形象固然一落千丈,雷损也可一并令此前种种六分半堂的污点,都化作是“苏梦枕暗中派遣卧底指使污蔑”的。

  这将是金风细雨楼的重大打击。

  因为有些生意,六分半堂可以做,如赌博、放贷、贩人、幼娼等,金风细雨楼却不会做。

  所以金风细雨楼的经济情况,一向比六分半堂捉襟见肘几分。

  没有六分半堂有钱,却能够在近年来的冲突中逐步跟上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依赖的其实就是苏梦枕所代表的几分清誉。

  天下人所向往的无非名利,金风细雨楼占据一个“名”,六分半堂占据一个“利”。

  是以,江陵一案对于金风细雨楼非常重要。

  不是在于那些官员、名宿的支持,而是在于大宋江湖人士对苏梦枕的看法。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中,人人都好像更讨厌伪君子一些。这或许是因为真小人敌友分明,而伪君子令人摸不透情况。但金风细雨楼纵然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绝对无法比拟六分半堂的底线,否则诸葛神侯也不会一向支持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觉得此时此刻,宋虚对待双方的态度,已彰显出这个无奈的定律。

  他心思多变,忧虑甚多,苏梦枕却坐在原位,平静无比,“雷损说的话,看来你是听到了的。”

  李忘尘点了点头,“是。”

  苏梦枕问,“不知道这样一个苏梦枕,有没有令你失望?”

  李忘尘笑道,“我本来就不会对你有期望,因为我知道一旦涉足到这里面,一定会用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既然没有期望,又何来失望可言,其实这不全是你的错。”

  苏梦枕呆了一呆,却从没想过这样一番话,这好像是一个大人在哄一个小孩子。

  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

  有怜悯,同时也有气愤,有责怪,同时也有理解。

  最后就变成了一种丰富但又很清晰的宣言——我很佩服你,我也很讨厌你,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必苦心孤诣讨好我,更不用在意我的意见。

  苏梦枕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忘尘却站了起来,眺望楼下的风景,却发现之前所见一干人等,都已经被哄走了,整条街道都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过此前种种,没有老人,没有少女,没有小贩,没有丫鬟,没有富商,没有轿夫……天地一片空白,孤寂地看着李忘尘。

  真奇怪,谁会喜欢这种安静呢?

  刚才的热闹,难道没有意思吗?

  李忘尘道,“你刚才问我,我为什么不帮帮他们,我的回答也是:我帮不了他们。”

  “但和你不一样,我并不认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却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好像是个借口一样。什么时候是‘达’,什么时候是‘穷’,这是全由你自己说了算的。有别人代你决定你已经‘达’了,你总觉得别人不够了解你的苦处;让你自己决定你什么时候‘达’,你总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够‘达’。这样的结果就是:你永远不会有‘兼济天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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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梦枕沉默半响,道,“那你的理由是?”

  李忘尘道,“因为我帮了他们,只会害了他们。他们现在虽活得麻木,却起码还活着,家丁能够得到赏钱,轿夫可以和同僚闲谈,乞丐也会有遇到好人的时候。可我若冒然去帮他们,或许会致使他们痛苦、倒霉、比原来更差。尤其是在两位的面前,我帮过一个人,都代表着我有了一个弱点,这会令二位大展拳脚的机会,不是吗?”

  苏梦枕不说话了。

  雷损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

  他们确实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能确定这个“宋虚”真的是能受制于人的侠义之士,那就好对付得多了。那些被李忘尘所帮过的人,都将会成为李忘尘的弱点和牵绊。

  李忘尘又长叹一声,“更何况,还有人还要杀我。”

  苏梦枕和雷损同时皱起了眉,道,“是谁要杀你!?”

  李忘尘露出苦笑道,“当然是那位魔刀嫡传——仇统仇兄了!”

  话音刚落,一道雄壮得像是天地搭建的一座桥梁般的血光冲天而起,随之凝聚成锋芒毕露、凛冽狂猛的巨型刀芒,大致十多丈长短的一道厉芒,就这么自下而上地一挥而就。

  轻松写意得如同写下一首诗。

  咔嚓,整座孔雀楼的结构,都被这中间的冒出一道开天辟地的血色刀芒就此硬生生给一分为二,霎时一切分崩离析,巨大的建筑随之朝着两边轰隆隆溃然而去。

  如意天魔·扶摇式!

  李忘尘在刀芒触及身体之前已一点足尖,身体如炮火般转瞬冲天而起,转身看向那倒提刀芒而来的黑衣人身影,看到了那张越发靠近过来,熟悉而陌生的脸上,一对如火焰般旺盛燃烧的眸子。

  没有人发现其中潜藏的窃笑。

  “来吧,仇统。”李忘尘大叫一声,正气凛然道,“魔教嫡传,人人得而诛之,我宋虚怕你不成。”

  他双手合十,身上佛光闪烁,全身功力凝聚,一掌打去,霎时间仿佛真形成了可骗过肉眼、确凿无疑的须弥山,空气如海浪奔涌般层层涟漪波动之中,悍然凌空砸落!

  下方的仇统则发出狼嚎般野性的咆哮,抬手运刀,刀光在转瞬间爆散成不可直视的苍茫天地,正是如意天魔·苍茫式!

  下方的苏梦枕、雷损、杨无邪、狄飞惊左右散去,围观这一战,却都在这一刻有类似的想法。

  看来,仇统和宋虚绝非是一个人。

  甚至,他们彼此之间存有你死我活的仇恨。

  另外,仇统的武功,比记载中又是大有精进。

  当然,宋虚的武功,居然也好像长久以来都有所隐藏。

  到底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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