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如此杀了余沧海,这自然惹得一阵是非,天门道人怒不可遏,浑身发抖,正要与这行事偏激杀性奇大的女子斗一斗,而李莫愁也不怕他。
一时气氛针锋相对,但不多时,林家一门三口已经被请了过来。
他们一来,立即讲清楚福威镖局遭了何等横祸、自家一家如何被找了麻烦、林震南夫妻一路上又被何等折磨等等事情,一字一句皆自真心,闻者无不深感情真意切。
其中尤以林平之少年气盛,得知余沧海已死,竟哈哈大笑,还尚嫌不解恨一般,忽地抢过天门道人手中长剑,反复刺戳那无头尸首,一边刺一边大口咒骂。
天门道人等人见此子疯魔,也只好呆了一呆,便不做多说。
一方面来说,余沧海为了辟邪剑谱如此丧心病狂,逼得人家家破人亡,这孩子看来行为冲动,但反而更令人体会到他心中悲切,这样看来,余沧海真真死不足惜。
另一方面则说得难听一些:在李忘尘击杀任我行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面前,区区一个余沧海死了,实在是小之又小、不值一提的。
他们很快便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一群人围拢了李忘尘和两具尸体。
自然免不了反复询问起李忘尘个中细节,李忘尘则应对得当,如之前所想,匀给岳不群偌大功劳,说成了两人配合,岳不群为救他丧命,他也为岳不群报仇而杀任我行云云。
“哎,岳掌门对我实在是……实在是……哎,我恨不得自杀以谢天下!”
说话时神情悲切怅然,望向岳不群的眼神更饱含歉意、敬佩、崇拜之意,而岳不群竟愿为救他而死,最终致使击败了任我行这一魔头,也实在不失“君子剑”这一美誉,更令旁人也无不肃然起敬。
一时之间,这一场“李忘尘岳不群恶斗任我行”,俨然已成了武林之中前辈后生之间继承正道、弘扬侠义精神之典范。
周围那些起哄的江湖人士,也是才听到了李忘尘第一手口述消息,一时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出去,令无数人得知了这一场经典案例。
而在这之中,唯有莫大脸色微妙,深深看了李忘尘一眼,李忘尘也偷偷看了他一眼,面带微笑。
莫大是通达之人,早看出了岳不群本性自私,绝非什么君子剑,李忘尘所讲述的只怕并未有那么美好。但他只点了点头,闭口不言,万事点到为止即好,深挖不美。
除去莫大之外,其余众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莫大行事低调,不戒方外之士,上官海棠身穿官场,天门道人便是众人中的领头羊,当下先遣人将尸体送去华山派,询问大师兄令狐冲意见。
自己则代表众人搀扶起了李忘尘,脸带敬佩道,“好,小李兄弟,你实在很好。遇强敌而不气馁,承前志而成侠义,今日以后,大明江湖庙堂上下,都该知晓你‘铁拳神童’的名号了!”
“铁……铁拳神童!?”
李忘尘本来笑嘻嘻的,一听这话,一下子脸色一变。
“怎么样,贫道取的名号还好吧?”天门道人呵呵一笑,轻抚自己胸前长须,脸上露出得意神色,“江湖上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里,如你这般能让贫道亲取称号的,只怕实在不多。说起来,小兄弟诛杀恶贼,有此高义,但一身伤势也不可耽搁,贫道愿请动泰山派内的高人,为小兄弟治伤……”
话音未落,李莫愁一下子挤开了他,天门道人猝不及防,手上一松,李忘尘已被李莫愁抢了过去。
“和臭道士废话什么?”李莫愁双手抱着李忘尘肩腿,轻轻一跃,如飞燕腾空、凤凰展翅,来到不远处的高楼之上,转身俯瞰众人,尽显傲然,“什么铁拳神童,难听死了。要我说来,李忘尘的称号应当叫‘赤练小侄’,无比合适。”
喂,人家那个属于难听,你这属于蹭热度了!还带拉踩的!
李莫愁刚志得意满地说完了,忽地察觉不对,一下埋头,一道劲风扫过她原来脑袋的位置。
而她这一埋头,双目却正好和李忘尘对视起来,两张面孔只相隔半寸,彼此肌肤都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度。李莫愁瞳孔收缩、眼眶放大,两个人对视片刻,李忘尘苦笑不说,她脸色也猛地一下,染上红霞。
就这么怔了一怔的功夫,李莫愁只觉得手中一空,李忘尘竟然又被人抢走了。
这次抢走他的人是不戒和尚。
不戒和尚抱着李忘尘,身影一展,宽袍大袖呼呼作响,大步大摇地跑到了十多丈外的街道上,哈哈大笑,“可笑,可笑,老道士和凶女人一般可笑,这小子救了我家仪琳,那是仪琳的大恩公,他日后称号分明应该由仪琳来取才对!哈哈哈,小李啊小李,有你这层关系,以后天下再没人敢欺负仪琳了!”
嗖的一声。
寒光一闪,快到了极点,不戒和尚猛地停住了步伐。
但见他面前的地砖忽然诡异地飞起,咔咔咔,三个声音之后,便碎成了无比齐整的三块,然后无声无息、如三块豆腐般落在了地面上。
面前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老头儿。
衡山莫大。
莫大佝偻着身子,神色平静,指了指地面,“这是衡山城。”又指了指自己,“我是衡山派掌门。”
便只微笑看向李忘尘,却不多说其他话语。
可他的意思,简直谁也懂了。
“非也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衡山城也好,衡山派也好,也都是朝廷的一家人。”这时候,又有一个温文儒雅的声音传来,却是上官海棠带着江枫,也跟了过来。
她摇曳折扇,风姿绰约,微微一笑,“其实我们护龙山庄,对小李公子早有意向,那天地玄黄的最后一位‘黄字第一号’,正是为他而设的。他本就是从京城出来,正该送回了京城才对。”
“你错了,这糊涂和尚说得对。”定逸师太一个轻功,翻身而来。
她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尼姑,这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但只知道不戒和尚要令李忘尘和仪琳扯上关系,那就等于和恒山派扯上了关系,便涨红着脸强行道,“他……他就是说得对,老尼支持他。”
她刚说完,李莫愁和天门道人也跟了过来,几个人围成一团,互相对视,谁也不敢先动。
忽然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要我说……”
几道目光齐刷刷过来了,原来是薛冰。
她武功最差,来得也最晚,却也听到了前面众人说相声般的声音,也跟着起哄。却没料到这么一句话就被几个前辈高人们死死盯着,也算是生平仅见,简直比面对任我行的时候压力还大。
干巴巴一笑,双手举起了起来,整个异国他乡的礼仪,“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来看热闹罢了,呵呵。”
一时之间,除去刘正风和曲阳两人,其他人都来到了此地,为李忘尘而反目。
李忘尘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这群货色,打任我行的时候没见着多厉害,现在开始八仙过海了?
他清楚,这些人争执这么多,也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声望。
任何一个人杀了任我行,若非张三丰这般高人,都会引起他们这般的争夺。
当然,人非圣贤,有所私心倒也能够理解。
而且硬要说的话,这里面最有私心非李莫愁莫属,其他人不是为了门派就是为了家人,唯独她是为了出名,而且拿自己当垫脚石,哼哼,十分可恶!
但这一番闹剧该如何解决呢?
老实说,这一干人等的人品其实都算不错,他们的目的也无非是结交一下李忘尘,可一旦真进入到了势力漩涡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怕他们自己也说不准了。
不戒和尚本来可靠,可是他在治疗伤势这一块的造诣,实在是有“前科”的,而且他现在也算是和恒山派捆绑了。
李莫愁其实也算不错,但她给自己的名号只怕是……
正当此事,李忘尘听到了一个声音,“师傅、师傅、师傅!”
一个矫健的身影疯狂地奔跑过来,几大掌门本来还以为是为了李忘尘而来,都紧张无比,朝着李忘尘靠近了两步。
直到那人走得近来,才发现根本未看这边半眼,而是朝着刘府的废墟原址而去,脸上已流满了泪水,痛苦凄惨无比,令人一看就极为揪心。
令狐冲。
好啊,就是这个。
李忘尘忽然大叫一声,“别争了,我去华山派养伤!”
华山派?
众人一怔。
不戒一拍脑袋,左看右看,喃喃道,“怎么了,岳不群复活了吗?没有在周围啊。”
李忘尘严肃道,“自不是岳掌门邀我的,而是即将接任的下一任华山派掌门令狐冲要我去的——就算他不邀请我,我也要去,岳掌门以性命救我,我非得去华山派看着令狐掌门接任不可,如此方能慰藉岳掌门之英灵!”
这话一下把岳不群搬出来了,死者为大,其他人虽不情愿,却也不好多说,一时间收剑的收剑,收手的收手。
接着一行人重回刘府,却远远瞧见令狐冲跪倒在岳不群身前,磕头不止,流泪不停,大叫师傅,声音尖利凄惨,喉咙都似乎喊破了。
此情此景,旁人见了无不惊骇。
旁边的林氏夫妻因一路受了青城派折磨,有了内伤,不能久在外边,已被送回客栈。而林平之虐完了余沧海的尸体,正站在一旁,静静看令狐冲哭丧,眼中有些好奇,又有些震撼。
忽见到令狐冲仰天怒叫一声,竟呕出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林平之也生出恻隐之心,连忙跟了上去,将其搀扶起来。
刘正风和曲阳两人则站在一旁交流。
曲阳道,“任教……任我行死在小李兄弟的手中,在当下格局,左冷禅野心勃勃,致力于合并五岳剑派,其势难挡,小李兄弟有此功劳,地位身份便大为不同,有若三国时的献帝,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刘正风点头道,“没错,所以各位师兄师弟师妹在内,都去争他夺他,谁也不愿意放手。因为一旦拿他在手,左冷禅五岳合并的谋划在自家一派就要止步,他的威望想要压过此子,非得去宰了东方不败才行。”
曲阳看向了令狐冲一眼,低声道,“岳掌门为救李忘尘而逝,其实这位令狐冲侠士若愿意出言,旁人实在难以争夺。”
刘正风道,“没错。”
曲阳道,“可是他不争。”
刘正风看了看昏迷中的令狐冲,“也许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一旦知道,也许便跟着争了。”
曲阳摇摇头,“不,我总有种感觉,他就算知道此事,或许也不愿争——刘兄也应该知晓,我一向看人很准。”
刘正风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忆,“没错,当年你我狭路相逢,我受制于侠义之道,与曲兄相争本来骑虎难下,若非曲兄看出弟的性子,以乐理相谈,化解恩怨,你我岂有今日……”
说话间,又看了看令狐冲,若有所思一会儿,“他若真不愿意争,或许能继承我等的东西。”
曲阳神色一动,“刘兄是说?”
正适时,李忘尘一行回来,刘正风顿时上前,先朝着救命恩人李莫愁抱拳,后又朝着师兄莫大抱拳。
最后来到了李忘尘身前,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籍,殷切道,“小李兄弟,此谱可为我……”
“带给令狐冲么?”李忘尘接过话茬,“我知道的,放我怀中吧。”
刘正风愣了一愣,苦笑道,“听李姑娘说,传来嵩山派众人消息的也是小李兄弟,难道世上真有未卜先知者?”
李忘尘不答不语,打了个哈哈,刘正风也不追问。
再向其余众人抱拳,“诸位,自那任我行道出曲兄身份之后,大家便再未与我搭话,其实我也知晓诸位心头疑虑,我不得不坦白,曲兄确是魔教长老,可平生素不为恶,也厌倦魔教中的尔虞我诈。今日毕竟是金盆洗手会,我愿与曲兄退隐江湖,过些清淡日子,但望诸位师兄师妹怜我谅我,今日之后,江湖的诸多纷争,尽皆离我兄弟二人远去。”
其他几人面色难看,对视一眼,毕竟是生死一战过的战友,而且又兼刘正风以金盆洗过手,按照江湖规矩,是什么冤仇也不该追究的。
最后由天门道人长叹一声,一甩手,脑袋侧过去,也不说话。
这是默认了。
刘正风哈哈一笑,已转身甩袖,走向了曲阳。
两人会和之后,互相点了点头,心中落下一块大石,顿生出无限欢喜。而自明确了要在此地对任我行后,刘正风也早把家眷送走,便也不在乎此地本是自家废墟,两人一唱一和,相伴远去。
历经一日起起伏伏,到了此时,金乌下垂,残阳如血。
在这昏黄垂暮之时,影子拖着极细长,声音传得极悠远,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听着那远远的歌声,心中有种特别的感觉。
许久之后,不戒和尚忽然伸手从李忘尘怀中一掏,“他俩到底给了什么武功秘籍?你可别乱练,他们武功不太好。”
李忘尘摇头道,“不是武功秘籍。”
“哈哈,你还想瞒了我,我才不信,额……”
不戒和尚自信一笑,都没看书名便翻开一看,但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头晕目眩,大叫不合情理,“这是什么玩意儿?”
合上书籍,上书四个大字。
正是《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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